暑气渐消,蝉鸣匿迹,青山被染上了第一抹属于秋的色泽。枫叶初红,银杏镶金,与依旧苍翠的松柏交织成一幅斑斓的画卷。山间的风也带上了凉意,吹拂过林海,发出涛涛的声响。
沈青崖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循环。
他依旧每日巡查、巩固封印、清修打坐。但不知从何时起,他选择的路线,总会“恰好”经过那片桃花谷的附近。而谢无妄,也总会在那时,出现在谷口那棵古松下,或是倚着,或是坐着,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们的交谈,不再局限于最初的试探与戒备。
有时,是谢无妄信口点评他刚刚施展的某个术法,言语依旧犀利,却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他未曾留意的细微之处。沈青崖从最初的沉默以对,到后来会忍不住出言反驳,两人竟会为了一道灵力的运转轨迹、一个符文的勾勒角度,争论上小半个时辰。
有时,是沈青崖在修炼上遇到真正的瓶颈,百思不得其解时,会下意识地走到这里。他并不开口询问,只是蹙眉沉思。而谢无妄,往往只需看他周身灵气的流转情况,或是观察他无意识摩挲剑柄的动作,便能猜出七八分,随后用他那看似不着调、实则蕴含深意的方式,寥寥数语,便能拨开迷雾。
“你的剑,太干净了。”一次,谢无妄看着他腰间的无尘剑,忽然说道。
“剑乃凶器,亦为道器,自当澄澈明净。”沈青崖反驳。
谢无妄嗤笑:“澄澈不等于空无一物。无尘,并非无情。你的剑意里,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
“少了……‘我’。”谢无妄指尖凝聚一点微光,在空中虚划,“你的剑,是为苍生,为责任,为规矩而挥。何时,为你自己而挥过?”
沈青崖怔住,看着对方指尖那一点虽微弱、却带着灼热生命力的光芒,第一次对自己的剑道产生了质疑。
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论。
谢无妄会吹他的叶笛,或是哼唱一些调子古怪、却韵味悠长的古老歌谣。沈青崖则会在一旁打坐,或是演练一套舒缓的拳法。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山风温柔,时光静好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的频率。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滋生。
沈青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陪伴。习惯在枯燥的巡山后,能看到那个玄色的身影;习惯在修炼困惑时,能听到那沙哑却悦耳的声音;甚至习惯了他偶尔带来的、那些被他以灵力封存得很好、依旧清冽的“醉春风”——虽然他依旧不饮,却也不再将其送走或毁去,只是任由它们静静存放在岩石旁,直至酒气自然散尽。
他知道这是危险的。师门的告诫如同悬顶之剑,时刻提醒着他对方的身份。每一次靠近,都是一次对原则的背离。每一次交谈,都可能是在深渊边缘徘徊。
但他控制不住。
谢无妄像是一本充满禁忌诱惑的古籍,明知翻阅可能会万劫不复,却因其内容的深邃与迷人,让人无法抗拒。
这一日,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
沈青崖完成了一处重要节点的加固,心神略有损耗,信步又来到了桃花谷外。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将云朵染成瑰丽的紫红色。
谢无妄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松树下。谷内传来一阵低沉而悦耳的……琴声?
沈青崖微微讶异。他循着琴声,第一次主动踏入了桃花谷的范围。
谷内景象依旧,桃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了青涩的桃子。在那株巨大的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古琴。琴身斑驳,似岁月悠久。谢无妄席地而坐,玄衣铺散,修长的手指正在琴弦上流畅地拨动着。
他弹的是一首沈青崖从未听过的曲子。初时清越空灵,如月下流泉;继而婉转低回,似诉尽平生不得志;最后一段,节奏渐急,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却又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余韵袅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寂寥。
琴声止息,山谷内一片寂静,唯有晚风拂过桃叶的沙沙声。
谢无妄抬起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沈青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来了?”
“这是……什么曲子?”沈青崖忍不住问道。这琴音中的情感太过浓烈复杂,与他认知中任何一首雅乐或战歌都不同。
“《囚凰》。”谢无妄轻抚琴弦,语气平淡,“一只被折了翅膀、锁在金笼里的凤凰,回忆往昔翱翔九天,不甘,挣扎,最终……认命。”
沈青崖心中一震。囚凰……这名字,这意境,何其贴切。
“你会弹琴?”他问出了一个略显笨拙的问题。
“活得久了,总会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谢无妄笑了笑,指尖随意拨弄出一串零散的音符,“怎么,小守山人也有兴趣?你们青云门,不是只修剑道法诀,不涉这些‘玩物丧志’的技艺么?”
沈青崖沉默。师门确实不提倡弟子沉迷音律杂学,认为会分散道心。
“要不要试试?”谢无妄忽然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位置,拍了拍琴案旁的空地。
沈青崖下意识地想拒绝。触碰这邪物之物,于理不合。
但看着那张古琴,听着耳边似乎还未散尽的苍凉余韵,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
他在谢无妄身旁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掌的距离。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草木与淡淡酒气的独特气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与这秋夜微凉不同的温热。
“手,放上来。”谢无妄指引着,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
沈青崖犹豫了一下,依言将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琴弦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因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茧,与谢无妄那略显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形成对比。
“放松,感受弦的振动。”谢无妄的手覆了上来,带着温热的体温,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
沈青崖身体猛地一僵,几乎要立刻抽回手。这接触太过亲密,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界限。
“别动。”谢无妄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气息拂过他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琴者,心也。心乱,则音杂。”
他的手掌稳定而有力,引导着沈青崖的手指,轻轻勾动了一根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在山谷中回荡,也清晰地敲击在沈青崖的心上。
“这是‘宫’音,厚重居中,为君……”谢无妄低声讲解着,手指带着他的,又拨动了另一根弦,“这是‘商’音,凄厉肃杀,为臣……”
他的讲解并非系统的乐理,而是带着他个人独特的感悟,将五音与五行、与天地、与人心相联系。沈青崖起初身体僵硬,心神不宁,但渐渐地,被那奇妙的音律和谢无妄低沉的嗓音所吸引,慢慢放松下来。
他跟着谢无妄的引导,生涩地拨动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音符。谢无妄也不恼,极有耐心地纠正着他的手势,讲解着发力技巧。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洒满山谷,清辉如霜,笼罩着桃树下并肩而坐的两人。玄衣与白衣在月光下界限模糊,仿佛融为一体。琴声虽断续不成曲,却别有一种宁静安然之意。
“你看,”谢无妄忽然停下动作,侧头看他,眸中映着月光,亮得惊人,“这天地间,并非只有道法剑诀。音律之中,亦有山河,有悲欢,有……你我。”
沈青崖抬头,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那里面不再是玩世不恭的戏谑,而是某种深沉得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情绪。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他腰间一直安静的无尘剑,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剑身剧烈震颤,一股冰冷的警兆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他全身!
沈青崖猛地清醒过来,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霍然起身!
他后退几步,与谢无妄拉开了距离,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惊悸与混乱。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与这被封印的邪物如此亲近,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悸动!
谢无妄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和戒备的姿态,眸中那抹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恢复了往常那种慵懒疏离的模样。他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孤零零的单音。
“看来,小守山人的道心,还是容不下这‘玩物丧志’的音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青崖紧握着无尘剑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他不敢再看谢无妄,也不敢再看那张古琴,几乎是仓促地转身。
“告辞。”
他几乎是逃离了桃花谷,脚步踉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狼狈。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谢无妄久久未动。许久,他才抬手,轻轻拂过方才沈青崖手指触碰过的琴弦,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残留的凉意。
他低低地笑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