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月下琴音后，沈青崖有整整七日未曾靠近桃花谷。
他将自己投入到近乎严苛的巡山与修炼中，每日拂晓即起，子时方歇，试图用身体的疲累与精神的专注，来填补内心那片被搅乱的空茫。无尘剑的嗡鸣不再响起，仿佛那夜的警示只是一场幻觉。可他知道，不是。
指尖残留的琴弦震动感，谢无妄掌心温热的触感，以及那双映着月光、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深邃眼眸……这些画面，总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蛮横地闯入脑海，挥之不去。
“心乱，则音杂。”
谢无妄的话语犹在耳边。
而他的心，何止是乱。
他一遍遍默念清心咒，试图找回过往二十年那种冰封雪盖般的平静。可那冰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涌动着一股他无法控制、甚至感到恐惧的热流。
第七日的黄昏，一场毫无预兆的秋雨席卷了青山。雨势滂沱，敲打着山林万物，也阻断了沈青崖原定的巡查路线。他只得提前返回位于半山腰、临时栖身的简陋石洞。
石洞内干燥整洁，除了一方石榻，一个打坐的蒲团，便只有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以禁制封印着的陈旧木箱。那是历代守山人留下的部分手札与杂记副本，供后人在山中漫长孤寂的岁月里翻阅参考，聊作排遣。沈青崖性子清冷，接任以来，还从未打开过。
窗外雨声淅沥，洞内光线昏暗。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孤寂感，如同洞外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
他走到木箱前，解开了那微不足道的防护禁制。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纸张与墨香混合着淡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数十卷材质不一的册子，有些是兽皮，有些是竹简，更多的是已经泛黄脆弱的纸张。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纸质手札，拍了拍灰尘，就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翻阅起来。
手札的主人自称“守山第七代”，文字间充满了对山中景物的描绘与个人修行的感悟，琐碎而平和。沈青崖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扫过那些关于云海、松涛、星象的记录，心思却依旧飘忽。
直到他翻到某一页，目光骤然凝固。
那一页的笔迹，与前面从容的记述截然不同，显得急促而凌乱，墨迹甚至有些洇开，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大的情绪波动中。
“……余遍历青山，查考古籍，终窥得‘镇岳’大阵之核心隐秘。前人皆言，以灵脉为基，符文为锁，可镇邪祟，保山河无恙。然，此阵有一终极加固之法，非到山崩地裂、万不得已之时，不可启用，亦不可为后辈轻言……”
沈青崖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凝神，继续往下读：
“……此法曰：‘灵祭’。需以至纯至净之守山人心头精血为引，辅以秘传咒诀，燃其神魂，融于阵眼，方可激发大阵本源之力，令封印重固，堪比上古……然，施术者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青崖的眼底！
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手札几乎拿捏不住。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沉闷得发痛。
灵祭？心头血？燃神魂？
这就是谢无妄口中那轻飘飘的“以身祭阵”？!
原来，他说的……竟是真的？！
师门从未提及！历任师长谆谆教诲的，皆是守山人之职责与荣光，是该如何运用灵力、刻画符文、引导地脉，从未有一字一句，提及这最终需要付出生命与魂魄的残酷代价！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背负的“宿命”，那不仅仅是一生的孤独守望，更是在必要时，需要毫不犹豫献祭自身的……残酷使命！
为什么？为什么瞒着他？
是觉得他道心不够坚定，会因此畏惧退缩？还是认为……这本就是理所当然，无需多言？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精心培养多年，只为了在最后时刻被推上祭坛的……祭品。
混乱与震惊之中，他猛地想起了谢无妄。
那个被锁链禁锢的“邪物”，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却屡屡点破他修行关隘的“囚徒”。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这最终的结局！
那他一次次地接近自己，指点自己，甚至……那月下抚琴，指尖相触的暧昧，又算什么？是怜悯？是嘲讽？还是……别有用心？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如同火山般在他心中喷涌！
他再也无法待在这逼仄的石洞里，猛地冲了出去，甚至忘了撑起灵力隔绝雨水。
冰冷的秋雨瞬间将他浇透，白衣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疾步而去——桃花谷。
他要去问个明白！他要亲口听谢无妄说清楚！
雨水模糊了视线，山路湿滑泥泞。他跌跌撞撞，全然失了往日从容的风度，如同一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困兽。
当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冲入桃花谷时，雨势稍歇，变成了迷蒙的雨丝。谷内一片沉寂，被雨水洗刷过的桃叶青翠欲滴。
谢无妄依旧在那株巨大的桃树下，玄衣似乎也沾染了湿气，色泽更深。他正仰头望着雨后天际那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
看到沈青崖如此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眉头微蹙：“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丝关切，此刻在沈青崖听来，却如同最尖锐的讽刺。
沈青崖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停下，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直直射向谢无妄，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灵祭……以身祭阵……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谢无妄脸上的慵懒神色缓缓褪去。他静静地看着沈青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
他的沉默，在沈青崖看来，无异于默认。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吗？”沈青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痛苦，“指点我修行，与我论道弹琴……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迟早要走上祭坛、魂飞魄散的可怜虫？！你是在同情我？还是觉得，在献祭之前，逗弄一番，更能满足你的恶趣味？！”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他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
谢无妄依旧沉默着，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是，我早知道。”
他承认了。
沈青崖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接近我？为何要让我体会到那些从未有过的悸动？为何要在我冰封的世界里，投下那一束危险而温暖的光？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口。那太软弱，太不堪。
谢无妄向前走了一步，锁链发出沉重的摩擦声。他无视沈青崖周身竖起的尖刺般的戒备，目光紧紧锁住他：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像他们一样，到死都蒙在鼓里，还以为那是什么无上荣光！”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意，“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看着沈青崖苍白而脆弱的脸，看着他被雨水浸透、微微发抖的身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痛楚的神色，但出口的话语，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沈青崖的防线。
他觉得是什么？他觉得那月下的琴音是真心，他觉得那指尖的温度是真实，他觉得那看似戏谑的关怀背后，或许藏着一丝与他一般无二的孤寂与悸动……
原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巨大的失望和难堪席卷了他，比这秋雨更冷，更刺骨。
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谢无妄是什么致命的毒物。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冰封。
“好……很好。”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谢无妄，从今日起，你我再无瓜葛。这青山困你，我的职责是守山，仅此而已。”
他转过身，不再看谢无妄一眼，决绝地、一步步地朝谷外走去。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
这一次，谢无妄没有出言挽留。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白色的、湿透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与山谷的入口。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他才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粗壮的桃树树干上！
“咔嚓”一声，树枝剧烈摇晃，积存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如同另一场倾盆大雨。
他低着头，玄色衣袖被树枝划破，露出的手腕上，除了那冰冷的锁链痕迹，又多了一道鲜红的擦伤。鲜血混着雨水，缓缓滴落。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
最终，一声极轻、极压抑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低笑，在空寂的谷中响起。
“再无……瓜葛？”
“沈青崖，你和我，早就纠缠不清了。”
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了，天际那道彩虹却已消散无踪，只留下灰蒙蒙的天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凛冽的寒冬。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