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秋雨，仿佛带走了青山最后一丝暖意。朔风渐起，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山谷间呼啸盘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难得见到几日晴好。
沈青崖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一座会行走的冰山。
他依旧巡山，依旧巩固封印，只是路线刻意绕开了桃花谷及其周边所有区域，如同那里是一片生人勿近的瘟疫之地。他的脸色比天上的积云还要沉，眼神比山巅的积雪还要冷，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连林间的飞鸟走兽都下意识地远离。
他不再打坐冥想，因为一闭上眼，就是手札上那触目惊心的字句，就是谢无妄那双深沉的眼，就是那夜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话语。他开始疯狂地练剑。
无尘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冰冷的银光，剑气纵横，将周遭的岩石、树木切割出无数深刻的痕迹。他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只是纯粹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本的劈、砍、刺、撩，仿佛要将心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愤怒、失望、恐慌与纠缠不清的悸动，全都随着汗水挥洒出去。
“为你自己而挥。”
谢无妄曾经的话语，此刻成了最荒谬的讽刺。
为自己？他哪里还有自己？从他被带上青云山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他的剑，只为苍生，只为责任，只为那座需要他以生命和魂魄去献祭的青山！
剑风凌厉，卷起地上堆积的落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沈青崖的身影在其中闪转腾挪，白衣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挺拔的脊背上。他不知疲倦，仿佛一台失控的机械，只有身体的极度疲累，才能暂时麻痹那颗混乱不堪的心。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压抑，反弹得便越是猛烈。
在他试图强行冲击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剑意关隘时，因心绪不宁，灵力在经脉中骤然逆行！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闷哼一声，剑势瞬间溃散，无尘剑脱手飞出，“铮”的一声深深插入不远处的岩壁之中。
而他本人则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以手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煞白。
灵力反噬的痛楚如同烈火灼烧着经脉，但比这更痛的，是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绝望。
看，离开了他的“指点”，你连自己的道都守不住。一个声音在心底冰冷地嘲笑。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能倒下，绝不能！
就在他试图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重新站起来时，一个熟悉到让他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在不远处响起：
“强行冲击‘无我’剑意，却满心都是‘我执’，沈青崖，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沈青崖猛地抬头。
谢无妄就站在十几步开外，依旧被锁链束缚着，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锁链似乎允许他活动的范围又扩大了些。他站在那里，玄衣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脸色似乎比以往更加苍白几分，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恼怒，还有一丝……疲惫？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被牢牢锁在桃花谷吗？
“与你无关。”沈青崖别开脸，声音沙哑冰冷，试图撑起身子，却又因经脉剧痛而晃了晃。
“与我无关？”谢无妄嗤笑一声，脚步未动，目光却如实质般钉在他身上，“看着你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还叫与我无关？”
“我的生死，自有天命，不劳你这‘邪物’费心！”沈青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
“天命？”谢无妄像是被这个词彻底激怒了，他向前迈了一步，锁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去他娘的天命！你们青云门除了会把一切都推给天命，还会什么？！他们告诉你以身祭阵是天命，告诉你孤独终老是天命，告诉你不能有七情六欲是天命！那你呢？沈青崖！你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质问。
我想要什么？
沈青崖被问得愣住了。
他想要什么？他从未想过。他的人生是一条被设定好的轨道，他只需要沿着它走下去，直至终点——那个名为“灵祭”的终点。
他想要……逃离这沉重的枷锁？想要……像普通人一样，拥有简单的喜怒哀乐？想要……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光芒的眼睛，只专注地凝视他一人？
不！不能想！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理智。
“我想要的，便是履行守山人的职责，护佑苍生，直至……最后一刻。”他抬起眼，强迫自己与谢无妄对视，眼神里是强行堆砌起来的坚冰，“而这其中，不包括与你这被封印的邪物，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
“不必要的牵扯？”谢无妄重复着这个词，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原来，那些论道，那些琴音，那些……在你看来，都只是不必要的牵扯。”
他的语气很轻，却像重锤般砸在沈青崖心上。
沈青崖攥紧了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肉，试图用疼痛来维持这不堪一击的伪装。
“是。”他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声音说道，“此前是我道心不坚，受你蛊惑。自此以后，不会了。”
谢无妄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
“好，好一个‘道心不坚’，好一个‘受我蛊惑’。”他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沈青崖苍白的脸，掠过他嘴角尚未擦净的血迹，最终，落在了那柄深深插入岩壁的无尘剑上。
“既然这是你选择的道……”谢无妄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比以往更冷，更空寂，“那我，如你所愿。”
他抬起手，甚至没有看向那岩壁的方向，只是凌空轻轻一拂。
嗡——！
无尘剑发出一声悲鸣般的颤音，猛地从岩壁中自行飞出，带起一串碎石，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唰”地一声，稳稳地插在了沈青崖身前的土地上，剑柄兀自轻轻晃动。
而就在无尘剑落下的瞬间，一道无形的、锐利至极的剑气，伴随着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以谢无妄为中心，猛地向外扩散！
“嗤啦——”
地面上，一道深达数尺、长约十丈的焦黑剑痕，如同大地的伤疤，骤然出现在沈青崖与谢无妄之间！剑痕边缘，泥土岩石尽数化为齑粉，残留的凌厉剑意让空气都发出细微的爆鸣。
这道剑痕，并不宽，却仿佛隔开了一道天堑，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线为界。”谢无妄的声音隔着剑痕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你我，阴阳两隔，生死……不复相见。”
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沈青崖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那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向桃花谷的深处。
他的背影，在凛冽的山风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绝。
沈青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那道狰狞的剑痕，看着谢无妄决绝离去的背影，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灵魂。
无尘剑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道剑痕就在他一步之遥的前方。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剑柄，指尖却在距离剑柄一寸之遥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他的衣袂和发丝，冰冷刺骨。
他站在原地，如同化作了另一座青山，久久，久久，都无法迈出那一步。
无论是向前，还是后退。
那道焦黑的剑痕，不仅仅划在了地上，更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心底。
“生死……不复相见。”
谢无妄最后的话语，如同这冬日最冷的寒风，将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彻底吹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与这座需要他献祭的、沉默的青山。
真正的寒冬，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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