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划下的那道剑痕，仿佛真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沈青崖没有再试图靠近桃花谷，甚至连目光都避免投向那个方向。他将自己放逐到了青山的最高处，一处背靠悬崖、四面来风的孤绝平台。这里灵气稀薄，寒意刺骨，除了几株在岩缝中挣扎求生的虬松，便只有终年不散的云雾与呼啸的山风。
正是他想要的。
第一场雪，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随着风声打着旋，敲打在岩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渐渐地，雪花变得绵密厚重，如同扯碎了的云絮，纷纷扬扬，覆盖了山峦、树木，也覆盖了平台上那道孤寂的白色身影。
沈青崖没有动用灵力去隔绝风雪，也没有进入身后的石洞躲避。他就那样盘膝坐在平台边缘，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他的头肩，覆盖他的眉睫，将他逐渐堆砌成一个沉默的雪人。
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肌肤，钻入骨髓。这外在的酷寒，奇异地缓解着他内心那团无法熄灭的、灼烧般的痛楚。
脑海里不再有纷乱的思绪，不再有尖锐的质问，不再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空寂，如同这被大雪覆盖的天地。
守山人。灵祭。魂飞魄散。
这些字眼失去了原有的冲击力，变得如同脚下的冰雪一般，冰冷而客观，成了既定的事实，无需再挣扎，无需再质问。
他想起幼时被师尊带上山，第一次看到这连绵青山时的敬畏；想起无数个日夜枯坐修炼，只为不负“天才”之名的艰辛；想起接任守山人时，师长们欣慰而沉重的目光；也想起……桃花树下，那人笑着递过来的酒坛，月夜谷中，那引导他抚琴的温热指尖，还有最后，那道划开一切的、焦黑决绝的剑痕。
一幕幕，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世。
原来，心死之后，往事竟能如此平静地回放，不带一丝波澜。
雪，越下越大。
远处起伏的山峦化作一片混沌的银白，近处的松枝被积雪压弯，偶尔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这厚重的雪层吸走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寒冷中，沈青崖封闭了五感，收敛了生机，如同一块真正冻结的冰，一块失去温度的岩石。他的意识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仿佛要与这冰雪天地融为一体，就此长眠。
也好。
就这样……结束吧。
总好过，未来某日，走上那既定的祭坛。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灼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自他心口的位置，猛地窜起！
那暖流是如此的霸道，如此的熟悉，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瞬间冲垮了他以意志构筑的冰雪壁垒，强行将他的意识从沉沦的边缘拉扯回来！
沈青崖猛地睁开眼！
覆盖在他睫毛上的冰雪簌簌落下。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并无任何外在的热源。但这股暖流却真实存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他冰封的经脉与心湖中横冲直撞，带来一种近乎灼痛的复苏感。
这感觉……
是那杯他未曾饮下、却被他以灵力封存、最终任由其散尽的“醉春风”？
是那月下抚琴时，透过指尖传递而来的、属于谢无妄的独特气息与灵力印记？
还是……更早之时，在那惊蛰初遇的桃花树下，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便已悄然种下，与他自身的灵力、与他守山人的血脉产生了某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剥离的共生？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股力量不属于他，却在此刻，在他意图自我放逐、意识寂灭的瞬间，被某种更深层的联系触发，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他从永恒的沉眠中唤醒！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与迷茫的低吟，从他喉间溢出。他抬手按住灼痛的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刚刚建立的、死寂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冰封的情感与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这股外来的、灼热的生命力，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为什么……连寂灭……都不肯给他？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由自主地、死死地望向桃花谷的方向。
隔着重重山峦，隔着无尽风雪，他仿佛能“看到”——
那个玄衣的身影，依旧被锁链禁锢在桃树下。大雪同样覆盖了他的肩头发梢，但他没有像自己这样封闭感知，而是仰着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作冰冷的水痕，滑落苍白的脸颊。
那双总是盛着戏谑或深沉的眼眸，此刻空空荡荡，映不出丝毫雪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枯寂的黑暗。他紧抿着唇，唇角却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献祭般的决绝。
而在谢无妄的周身，沈青崖以守山人的灵觉，清晰地“感知”到，一股远比这严冬更酷烈、更绝望的“寒意”，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吞噬着他的生机！
那不是物理的寒冷，而是心死之后，神魂开始自我湮灭的征兆！
是了。
那道剑痕，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联系。自己在这边意图冰封寂灭，那边……他便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真正的神魂俱焚！
他以他的方式，在回应自己的“决绝”。
他以他的消亡，作为最后的……告别。
“不……”
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呢喃，从沈青崖被冻得青紫的唇间逸出。
他不能让他死。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迷茫与绝望，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摧枯拉朽的力量。
什么宿命，什么责任，什么正邪之分，什么生死不见……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重量。
他只知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无妄，就这样在他“眼前”彻底消散！
“咳……咳咳……”他猛地咳嗽起来，积存在胸腔的寒意与那灼热的暖流剧烈冲突，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那厚厚的积雪中站了起来。
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还是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平台下方，朝着那道焦黑的剑痕，朝着桃花谷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风雪更急了，疯狂地扑打在他身上，试图将他推回，将他掩埋。
可他只是咬着牙，任由雪花模糊视线，任由寒风割裂肌肤，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过去，过去了又能做什么。打破自己立下的誓言？挽回那已然破碎的关系？还是仅仅……只是无法忍受那感知中的、对方正在进行的、无声的消亡？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过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而在他身后，那孤绝的平台上，只留下一个曾经被冰雪覆盖的人形凹陷，以及一股悄然弥漫开来的、混合着绝望与新生的、复杂而炽热的气息。
冰雪依旧覆盖着青山，寂静依旧统治着四野。
但在那寂静之下，有些东西，正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方式，在死亡与新生之间，疯狂地燃烧着。
雪，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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