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是在一种奇异的感知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并非来自外界的篝火或阳光，而是从身体内部透出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和煦，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随即，是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节奏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与他自己的心跳逐渐趋于同步。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微微滚动的喉结。他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抱在怀中，脸颊贴着对方温热颈侧，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淡淡草木与酒气的味道——是谢无妄。
而他，正被谢无妄用那件玄色外袍紧密地包裹着，两人靠坐在那株巨大的桃树下，身下垫着不知何时铺就的干燥草叶。风雪不知何时已停，晨曦微光透过积雪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点。
记忆如潮水般回涌——濒死的谢无妄，他绝望之下的越界，那个失控的、以唇渡气的吻，还有……那无数骤然亮起、将两人紧紧缠绕的发光丝线！
沈青崖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个过于亲密的怀抱。
“别动。”
头顶传来谢无妄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稳定感。环住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不容他逃离。
“你……”沈青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干涩，“你没事了？”
“托你的福，暂时死不了。”谢无妄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沈青崖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微微震动。
沈青崖沉默下来。他内视自身，惊讶地发现，之前因灵力反噬和心神激荡造成的经脉损伤，竟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而心口那股曾灼烧他的热流，此刻变得温顺而平和，如同溪流般在他与谢无妄相贴的身体间缓缓循环往复。
更重要的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谢无妄的状态。那种濒死的寂灭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仍旧虚弱，但根基稳固、生机勃勃的气息。甚至，他能隐约捕捉到对方此刻心绪的细微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后怕、庆幸、无奈以及某种更深沉难言情绪的复杂状态。
这不是简单的灵力输送或疗伤能达到的效果。
“那些……丝线，是什么？”沈青崖抬起头，终于对上了谢无妄的眼睛。
那双眸子不再死寂，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但其中蕴含的东西，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复杂。它们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看透。
谢无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拂去沈青崖发间残留的一点雪沫，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他的指尖依旧有些凉，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冰冷。
“是‘缠魂契’。”良久，谢无妄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缠魂契？”沈青崖蹙眉，他从未在师门典籍中见过这个名字。
“一种早已失传的上古契约。”谢无妄的目光投向虚空中某一点，带着追忆与一丝嘲讽，“非血盟，非咒缚，起于无心，成于共鸣。需缔约双方神魂波长极度契合，于特定情状下，经由强烈的情感或生命能量冲击，方可自发形成。”
他顿了顿，看向沈青崖，眸色深沉：“一旦结成，双魂相缠，共生共感。一方的剧烈情绪或生命状态的变化，会直接影响另一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共享生命力。”
沈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
共享生命力？双魂相缠？
所以，当谢无妄意图自我湮灭时，他会感到心口灼痛，会被强行从寂灭中拉回？所以，当他以那种决绝的方式渡去自身生机时，能瞬间遏制谢无妄的魂散？所以，他现在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谢无妄的状态，甚至隐约感知到他的心绪？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也不是简单的灵力联系，而是因为这所谓的“缠魂契”？
“它……何时结下的？”沈青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心口那股早就在的、属于谢无妄的灼热力量。
谢无妄沉默了一下，才道：“或许，在惊蛰初见，你踏入这山谷，我看向你的第一眼时，种子便已埋下。”
沈青崖心中巨震。那么早？！
“之后的每一次交谈，每一次论道，每一次……靠近，”谢无妄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古老的事实，“都在滋养这颗种子。直到昨夜，你心死寂灭，我意散魂销，在生死一线间，你的越界，你的……那个吻，提供了最后、也是最强烈的冲击，契约……彻底苏醒并稳固。”
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极淡的、由无数细密光丝构成的、复杂到无法形容的符文图案一闪而逝。那图案的核心，隐约是两个相互缠绕、不分彼此的人形虚影。
“看见了吗？”谢无妄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沈青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沈青崖，从今往后，你的命，与我的命，绑在一起了。我若重伤，你会感同身受；我若消亡，你亦难以独活。反之，亦然。”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现在，你还觉得，你我之间，能轻易了断吗？还能……‘生死不复相见’吗？”
沈青崖彻底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缠魂契……共生共感……共享生命力……
这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也彻底颠覆了他过往的一切认知。师门教导他要斩断尘缘，恪守职责，与这被封印的“邪物”划清界限。可现在，一道无形的、比任何锁链都要坚固的契约，将他们的灵魂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他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生死存亡，都与眼前这个他本该戒备、疏远、甚至毁灭的存在，息息相关。
这究竟是命运的嘲弄，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宿命？
他看着谢无妄，看着对方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看着那苍白却已恢复生机的脸颊，感受着两人之间那无法割舍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灵魂链接。
愤怒吗？似乎已经无力愤怒。
恐慌吗？在那坚实的怀抱和同步的心跳声中，恐慌也渐渐沉淀。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的、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
至少，他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至少，在那冰冷的宿命终点来临之前，他们……是紧密相连的。
“所以，”沈青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我们现在，算是什么？”
谢无妄深深地看着他，眸中翻涌着沈青崖此刻能够清晰感知到的、汹涌的情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得偿所愿的满足，是深沉如海的爱恋，亦是背负枷锁的沉重与怜惜。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沈青崖的额头，呼吸相闻。
“你说呢，我的……守山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缱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与宿命感，如同最古老的誓言，烙印在彼此纠缠的灵魂深处。
晨曦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金色的阳光洒满银装素裹的山谷，也照亮了桃树下紧密相拥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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