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归尘
陆归尘又一次从那个浸满血色与桃香的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抽痛。黑暗中,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身侧——空的,只有冰冷滑腻的锦缎,如同他此刻的心。
已经多少年了?五百年?一千年?时光在无尽的闭关与宗务交替中变得模糊,唯有那个人的身影,那双最后望着他、充满震惊与死寂的琉璃色眼眸,清晰得如同昨日。
云衡。
他的师兄,青山第一任守山人,也是他亲手……打入深渊的人。
喉咙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他强行咽下,摸索着拿起枕边一只早已失去光泽的陈旧桃木杯。杯身简陋,甚至有些歪斜,是云衡早年笨拙地学着木工,为他做的第一个物件。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递过来时,掌心微湿的温热与期待的笑容。
“归尘,看!以后就用这个给我斟酒!”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为他斟酒了。
窗外,青云主峰终年不散的云海在月色下翻滚,如同他永无宁日的心绪。他起身,走到巨大的琉璃窗前,俯瞰着下方依山势而建的、灯火零星、气象万千的青云门。
这是他的宗门,他一手建立、耗费无数心血壮大的基业,是囚禁了他毕生所求、也埋葬了他所有妄念的……辉煌陵墓。
所有人都道他陆归尘惊才绝艳,算无遗策,以雷霆手段肃清内部倾轧,对外扩张势力,将青云门推上了正道魁首的宝座。他们敬畏他,崇拜他,说他道心坚如磐石,是青云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掌门。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偌大宗门,这万丈荣光,不过是他为了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空洞、为了证明些什么,而徒劳堆砌的沙堡。
他证明给谁看呢?
那个能看到的人,早已不在了。
(二) 云衡
初见云衡,是在山花烂漫的春日。
彼时,他还只是个被师尊捡回来的、资质平平、性子阴郁的少年。而云衡,已是师尊座下最出色的弟子,如清风,如朗月,是青山灵脉天然亲和者,是注定要成为守山人、与这座古老山脉同呼吸的存在。
云衡待他极好,从不因他资质驽钝而轻视,反而耐心引导,将晦涩的功法掰开揉碎讲给他听,在他被其他弟子排挤时,总会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
“归尘,你看这山,它不说话,却承载万物。”云衡喜欢带他巡山,指着起伏的山峦、流淌的溪涧,告诉他自然的韵律,“道法在其中,不在经文里。”
陆归尘听着,目光却更多落在云衡被山风拂起的发丝,落在他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的侧脸,落在他谈及山川万物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琉璃色眼眸里。
一种隐秘的、不容于世的感情,如同藤蔓,在少年心底悄然滋生,缠绕疯长。
他拼命修炼,用尽一切手段提升实力,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能配得上站在那样耀眼的师兄身边,能与他并肩,看他眼中的山河。
后来,魔渊异动,天地将倾。是云衡,凭借对青山灵脉的无上亲和与惊世悟性,呕心沥血创出“镇岳”大阵雏形。然而,阵法需核心,需有人以身合道,永镇阵眼。
“我来。”云衡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决定去后山闭关几日。
陆归尘第一次失态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不行!师兄!一定有别的办法!”
云衡只是温和地看着他,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归尘,苍生为重。而且,”他笑了笑,带着一种陆归尘后来才明白的、洞悉一切的温柔,“能与青山同在,护佑一方,亦是我心所愿。”
那一刻,陆归尘看着师兄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看着他那仿佛随时会化作清风明月融入青山的飘渺身影,一股极致的恐慌与毁灭欲攫住了他。
他不能失去他。
绝不。
(三) 歧路
云衡成功了。他以身为眼,魂合灵脉,稳住了“镇岳”大阵,逼退了魔渊煞气。他成了青山真正的守护神,却也成了被无形锁链束缚在阵眼之上的……活祭品。
初时,一切尚好。云衡虽不能远离阵眼,但神识可覆盖青山,依旧能与陆归尘交谈,指导他修行,甚至玩笑打趣。青云门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初具雏形,追随者日众。
陆归尘成了代掌门,处理一切俗务。他享受着这种与师兄共同构筑未来的感觉,哪怕师兄已非完全的自由身。他时常带着新酿的酒、新得的趣闻,去阵眼核心陪伴云衡,一坐便是数日。
可人心,总是不足的。
他渐渐不满足于只是陪伴。他害怕看到云衡谈及山川变化时、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寂寥。他恐惧那场可能的、不知何时会再度爆发的魔渊危机,会彻底夺走师兄。他更嫉妒……嫉妒这座青山,能如此长久地、完全地拥有他的师兄。
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心底酝酿。
既然师兄的神魂已与灵脉相合,近乎不死不灭……那么,是否可以通过篡改部分阵法,将那种“不朽”的特质,转移到自己身上?或者,至少……制造一个可以替代师兄、在危机时刻牺牲的“后手”,将师兄彻底置换出来?
他开始暗中研究云衡留下的所有阵法手稿,利用代掌门的权限,调动资源,进行各种危险的试验。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师兄,为了让他们能拥有更长久的未来。
过程是艰难而隐秘的。他失败了无数次,遭受了无数次灵力反噬,身体与神魂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暗伤。但他执拗地继续着,眼神日益偏执阴鸷。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发现,利用云衡直系血脉(他们曾以精血共同稳固过阵法初期)为引,结合一种禁忌的魂转秘术,似乎真的可以构建一个与阵眼核心相连的“备用”枢纽。
希望,如同毒药,让他彻底迷失。
(四) 囚凰
他选择了云衡生辰那日动手。
那日,他带去了精心酿造的“醉春风”,酒里掺了能暂时麻痹神识、放大情感波动的药物。他像往常一样,与云衡对坐饮酒,谈笑风生,说着宗门趣事,规划着看似美好的未来。
酒至半酣,他看着云衡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因酒意而显得氤氲迷离,比青山最美的景致更动人心魄。
就是现在。
他骤然发难,启动了暗中布置已久的置换阵法!同时,以血脉为引,强行剥离云衡部分已与灵脉融合的神魂本源!
“归尘……你?!”云衡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转为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试图反抗,但药物与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慢了半拍。更让他心寒的是,那阵法中运转的力量,竟隐隐与他同源,带着陆归尘那熟悉又陌生的、扭曲的执念!
金色的神魂本源被强行抽离,融入陆归尘事先准备好的、以自身血脉塑造的传承印记之中。而云衡,则因本源受损与阵法反噬,气息瞬间萎靡,被那骤然收紧的、由陆归尘亲手铸造的“缚神链”死死禁锢在原地!
“为什么……”云衡看着他,眼中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片荒芜的死寂。那眼神,比任何利刃都让陆归尘刺痛。
“为了救你!师兄!”陆归尘嘶声道,脸上是因激动和力量冲击而泛起的潮红,眼神狂乱,“我不要你永远被困在这里!我可以创造出新的守山人,他们可以代替你!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去看你说的山河!”
云衡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哀:“以无辜者的性命为代价?以篡改天地正道为手段?陆归尘……你疯了。”
“我是疯了!”陆归尘低吼,“从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疯了!”
他俯身,想要去碰触云衡,却被对方厌恶地避开。那避开的动作,彻底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恶魔。
既然得不到完整的你,那就……彻底占有你的一切。你的力量,你的责任,你守护的这座山……还有,你永远无法摆脱的、与我的联系!
他加深了阵法,将云衡被打上“背叛者”、“危险源”烙印的残存意识与大部分力量,彻底封印在桃花谷,并篡改了所有记录,将曾经的创阵者、第一任守山人,污名化为需要世代镇压的“上古邪物”——谢无妄。
无名无姓,妄念之源。
做完这一切,陆归尘看着被锁链束缚、眼神空洞、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的云衡(或许现在该叫谢无妄),心中涌起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空虚与绝望。
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师兄。
在那个桃花纷飞的谷地,他亲手扼杀了他的光,也埋葬了自己的心。
(五) 余烬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
陆归尘以雷霆手段整顿宗门,将知晓部分内情或可能产生怀疑的长老或驱逐、或“闭关”。他完善了以自身血脉为基础的守山人传承体系,将“灵祭”作为最终手段写入秘典。他带领青云门四处征伐,扩张势力,用无尽的忙碌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来麻痹自己。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陆掌门,道貌岸然,算无遗策。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悄然来到桃花谷外,隔着那重重的迷障与封印,远远地望着那个玄色的身影。看他倚着桃树,看他望月独酌,看他眼底那历经百年依旧未曾消散的孤寂与苍凉。
他不敢进去。
他无颜面对。
每一次感知到有新的、流着他血脉的守山人踏入青山,他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复杂情绪。期待有人能发现真相?还是恐惧那注定的悲剧再次上演?
千年孤寂,他守着这用谎言和背叛堆砌的宗门,如同守着一座巨大的陵墓。而他自己,则是墓中那具早已腐朽、却不得不维持着光鲜外表的行尸走肉。
“师兄……”他对着冰冷的桃木杯,喃喃自语,声音苍老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若重来一次……”
若重来一次,他会如何?
他不知道。
或许,他依然会走上这条歧路。因为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执念与妄念,早已与他对云衡的爱,纠缠不清,无法分割。
窗外,天色将明。
新的一天,依旧是算计、权术、以及无边无际的……悔恨。
陆归尘缓缓闭上眼,将喉间那股新的腥甜强行压下。
这尘寰,这烬途,是他亲手所选。
无人可渡,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