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桃花酿

“缠魂契”结成后的那段时日，是沈青崖过往二十年清修岁月里，从未想象过的光景。

北境魔渊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逆转阵法的准备紧张而充满风险，但在桃花谷内，在那株仿佛承载了谢无妄所有温柔与眷恋的巨树之下，时间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了，流淌得缓慢而宁静。

沈青崖不再居于那处简陋冰冷的石洞。不知谢无妄用了什么法子，竟在桃树虬结的枝干间，倚着主干，搭建起了一座小巧却精致的树屋。以灵力滋养的藤蔓为梁，宽大的、散发着清香的桃叶为瓦，内里铺着干燥柔软的草垫与不知名的兽皮，虽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

“总不能让我的守山人，餐风饮露。”当沈青崖略带讶异地被谢无妄引至这树屋前时，对方只是挑眉笑了笑，语气理所当然，眸中却闪着细碎的、期待他认可的光。

沈青崖默然片刻，撩起白衣下摆，弯腰踏入。树屋内部空间不大，却足够容纳两人对坐或安卧。一扇小小的窗正对着山谷最美的景致，清晨有薄雾流岚，夜晚有星子落河。空气中弥漫着桃木的清香与谢无妄身上那特有的、清冽的气息。

他盘膝坐在窗边，感受着身下兽皮的柔软，看着窗外纷扬的、似乎永不凋零的桃花，心中那根因真相和重任而始终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这里，不像是一座囚笼，更像是一个……家。

一个他与谢无妄，这两个被命运残酷捉弄、却又因祸得福灵魂相缠的人，共同构筑的，短暂却真实的避风港。

他们的日常，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谢无妄似乎彻底抛却了那层玩世不恭的外壳，变得……愈发“得寸进尺”。

沈青崖打坐调息时，他会毫不客气地挨着他坐下，美其名曰“借助缠魂契，帮你梳理灵力，事半功倍”。起初，沈青崖还会因那过于贴近的距离和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而心神不宁，几次试图推开未果后，便也渐渐习惯了。不得不承认，有谢无妄在旁引导，他灵力运转确实更加圆融顺畅，对青山灵脉的感知也愈发敏锐清晰。

推演逆转阵法是每日的必修课。两人神魂通过“缠魂契”紧密相连，往往沈青崖刚提出一个设想，谢无妄便能瞬间领会，并给出更精妙的补充或修正。他们的思维仿佛变成了同一道河流，奔涌向同一个方向。有时会因为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谢无妄惯会胡搅蛮缠，沈青崖则引经据典（虽然那些“经”和“典”如今看来颇为讽刺），争执到最后，往往是以谢无妄忽然凑近，用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或是一句带着热气吹拂在耳边的低语，搅得沈青崖面红耳赤、溃不成军而告终。

“无耻。”沈青崖每次都会红着耳根低声斥道。

“嗯，只对你。”谢无妄则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满足。

最让沈青崖无可奈何的，是谢无妄对“醉春风”的执着。

自沈青崖入住树屋后，谢无妄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几坛埋藏更久的“醉春风”，宝贝似的藏在树根下。每日黄昏，他必会取出一小坛，拉着沈青崖在桃树下对坐。

“小酌怡情，有助于放松心神，利于推演。”他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斟满的酒杯推到沈青崖面前。

沈青崖起初依旧抗拒。他自幼清修，滴酒不沾，且总觉得这酒是谢无妄“蛊惑”他的开端。

“放心，这酒不同。”谢无妄看穿他的心思，晃着手中的酒杯，眸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此乃我以本源灵力、混合谷中桃花精魄与朝露所酿，于你修行有益无害。况且……”他拖长了语调，带着诱哄，“你我如今魂契相连，我还能害你不成？”

沈青崖拗不过他，加之那酒香实在勾人，终于在某次，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清冽、甘醇，带着桃花的馥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四肢百骸，竟意外的……不错。

自那以后，黄昏对酌便成了惯例。

有时只是安静地喝着，看夕阳将天边云霞与谷中桃花染成同一片瑰丽的金红；有时则会漫无边际地闲聊。谢无妄会说起千年之前的山川风貌、奇闻异事，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宗门与人物，在他口中鲜活起来。沈青崖则会偶尔提及在青云门修行时的琐事，那些如今看来可笑的坚持与如今才明了的、被刻意引导的“道心”。

酒至微醺，谢无妄有时会兴起，折下桃枝为剑，在落英缤纷中舞上一段。他的剑势与沈青崖所学截然不同，不重招式，只重意与势，时而如流云缱绻，时而如雷霆乍惊，玄色身影在粉白的花雨中穿梭，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沈青崖则会抚琴。那张古琴被谢无妄珍重地放置在树屋内，沈青崖的琴技在他的“指点”下进步神速。他弹奏的不再是青云门的清心雅乐，而是谢无妄教他的那些调子古怪却韵味悠长的古老歌谣，或是他自己随性而发的、带着此刻心境的曲调。琴音淙淙，与桃枝破空之声相和，竟无比和谐。

一次，沈青崖酒后有些醺然，抱着膝盖，看着舞剑归来、额角带着细汗的谢无妄，忽然轻声问：“若……没有魔渊之患，没有那些恩怨，就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

谢无妄动作一顿，随即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会有的。”

他吻了吻沈青崖的发丝，更紧地抱住他：“待此间事了，我带你去看看我曾走过的山河，去尝遍世间美酒，就我们两人。”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淡淡的酒气和桃花的甜香。沈青崖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灵魂另一端传来的、同样宁静而满足的波动，昏昏欲睡。

那一刻，什么宿命，什么责任，什么生死危机，仿佛都遥远了。

他甚至开始偷偷地想，或许……或许他们真的能搏出一个未来。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长久的未来。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随着北境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紧急，随着谢无妄眉宇间偶尔掠过的、连“缠魂契”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凝重，沈青崖知道，那片笼罩的阴云，终将落下。

但在那之前，这桃花谷中的点点滴滴，这掺着桃花酿的微醺时光，这灵魂相贴的温暖与悸动，都如同最珍贵的琥珀，被封存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足以支撑他，去面对此后所有的风刀霜剑，与可能的……漫长孤寂。

树屋窗外，桃花依旧纷扬。

谢无妄揽着已然安睡的沈青崖，目光投向北方那看不见的战场，金色的眼眸中，温柔与决绝，交织成一片深沉的夜色。

他知道，这偷来的宁静，即将结束。

但他亦无悔。

至少，他让他的守山人，在奔赴那终局之前，尝过了这世间最甜的酿，见过了这青山最美的景，也……拥有了最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