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是被剑穗上的狼牙玉佩硌醒的。
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斜斜的亮斑，他猛地坐起身，指尖下意识抚过腰间——那枚玉佩还在，是他昨日从乾坤袋里翻出来的，连夜用红绳重新系好，贴身挂着。
前世结契时，这玉佩曾被他亲手系在孟初染腰间。后来吵架，她赌气摘下来扔在他面前，他捡起来，却随手丢进了储物袋的角落，直到昆仑火海那天，才在碎裂的衣袍里摸到它冰凉的轮廓。
如今重新挂在身上，倒像是块烙铁，贴着皮肉发烫。
“姜师兄？”
门外传来轻叩声，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是孟初染的声音。
姜墨心脏漏跳半拍，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披好外袍，推开门时，正撞见少女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陶碗，见他出来，往后缩了缩脚，脚踝处还缠着浅色的药布。
“我、我熬了些消肿的药汤，想着给你送来……”她低头看着碗沿，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药草，“昨日多谢你送我回来。”
陶碗里飘出淡淡的药香，是凝露草混着赤芝的味道，正是专治跌打损伤的方子。姜墨看着她微肿的脚踝，喉头发紧——前世他从未留意过，她自己崴了脚，却总先想着给别人熬药。
“你的脚……”
“好多了！”孟初染立刻打断他，踮了踮没受伤的脚，像是在证明，“就是一点小伤，我自己配的药很管用。”
她越是逞强，姜墨心里越沉。他想起前世她替他挡暗器后，也是这样笑着说“没事”，后背却肿起一大片青紫；想起她冲击丹王境失败，攥着他的袖子说“下次一定行”，转身却在丹房里呕出一口血。
“拿来吧。”他接过陶碗，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孟初染耳尖泛红，往后退了半步：“那我先回药圃了，长老说今日要教我们辨识‘七星草’。”
“我跟你一起去。”
姜墨的话让她愣住了，杏眼微微睁大：“可是……姜师兄不是要去演武场练剑吗？”天衍宗谁不知道，姜墨练剑比吃饭还勤，从不会为旁的事耽误时辰。
他确实该去练剑。前世十四岁这年，他正是靠着没日没夜的苦修，才在宗门大比中拔得头筹，得了去秘境历练的资格。可此刻，演武场的剑声远不如药圃的草木香重要。
“今日不去了。”姜墨捧着陶碗，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也想认认草药。”
孟初染更糊涂了。她看着他腰间露出的狼牙玉佩，红绳崭新，玉佩边缘却磨得光滑——像是被人摩挲了很久。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来，让她想起昨夜做梦，梦见一片火海，有人握着她的手，说“等我”，声音和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好吧。”她低下头，掩饰眼底的茫然，转身往药圃走。
姜墨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晨光落在她发顶，鹅黄裙角扫过路边的青草，带起细碎的露珠。他忽然想起前世她总爱走在他前面，说“阿墨你看，这株灵草开花了”，而他那时要么在想剑法，要么在应付旁人，从未认真看过她指的方向。
药圃在天衍宗后山的向阳处，几十畦田垄整齐排列，各种灵草长势正好，空气中飘着清苦的香气。几个药王谷的弟子已经在忙碌，见姜墨跟来，都惊讶地停下了手——天衍宗的剑修，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初染，这位是？”一个穿绿裙的少女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姜墨。
“这是天衍宗的姜墨师兄。”孟初染介绍道，又转向姜墨，“这是我师姐，林薇。”
林薇眼睛一亮，显然听过姜墨的名声：“原来是姜师兄！久仰大名，听说你剑法天赋极高，将来定是剑修翘楚。”
姜墨没接话，目光落在孟初染手里的小锄上——她正弯腰给一株灵草松土，动作有些吃力，想来还是脚踝的伤没好利索。他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小锄：“我来吧。”
“啊？”孟初染愣住，看着他拿起小锄，笨拙却认真地学着她的样子松土，指尖被泥土蹭脏也不在意。
林薇在一旁看得咋舌，悄悄拉了拉孟初染的袖子，用传音入密道：“这姜师兄……跟传闻里的冷性子完全不一样啊，他对你好像格外上心？”
孟初染心里咯噔一下，也用传音回：“别瞎说，昨日我崴了脚，他只是好心。”
可话虽如此，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姜墨身上。他专注地盯着那株灵草，眉头微蹙，像是在解什么复杂的剑谱。阳光落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竟比演武场上挥剑时多了几分柔和。
“这是七星草？”姜墨忽然开口，指着草叶上的七个浅色斑点。
“嗯！”孟初染点头，走近几步，“七星草夜里会发光，能安神，不过根须很脆，松土时要轻些，不然容易断。”
她的声音离得很近，带着药草的清香，拂过他的耳畔。姜墨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想起前世她总在丹房里这样教他认药，说“阿墨你记住，每种草都有性子，得顺着它来”，而他那时总不耐烦地说“我记这些做什么，有你在就够了”。
原来那时的话，早就在她心上划了刀。
“我知道了。”姜墨放缓动作，果然没再弄断根须。
孟初染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她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的剑穗——红绳缠着剑鞘，末端系着的狼牙玉佩，和她贴身戴着的那块竟有些相似。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领口，那里藏着块小巧的月牙玉佩，是小时候父亲给的，说将来要送给“命定之人”。昨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该把这玉佩摘了，可指尖碰到绳结时，又莫名舍不得。
“姜师兄也喜欢戴玉佩？”她忍不住问。
姜墨低头看了眼腰间：“嗯，家里给的。”他没说，这是他特意找出来的，想等合适的时机，重新系回她腰间。
孟初染“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去整理药篓。可不知怎的，总觉得那狼牙玉佩的影子，和梦里火海中的那抹红光重叠在一起，让她心口发闷。
日头渐高，药圃里渐渐热闹起来。天衍宗的几个弟子路过，见姜墨在给灵草松土，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姜墨，你怎么在这？王长老说今日要讲《剑经》第三章，你不去听？”一个高个少年喊道，是他的同门师兄赵峰。
姜墨头也没抬：“不去了。”
赵峰更惊讶了，走近几步，看见旁边的孟初染，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哦——我懂了，原来是陪孟师妹呢。行吧，那我先去了，笔记我帮你记着。”
他的语气带着点调侃，孟初染的脸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药草。姜墨却皱起眉，抬头看向赵峰：“别乱说。”
赵峰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较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开玩笑呢，走了走了。”
等人走远，孟初染才小声道：“姜师兄，你还是去听《剑经》吧，别耽误了修炼。”
“不耽误。”姜墨放下小锄，从乾坤袋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她，“这个给你。”
瓷瓶里是他昨夜炼制的“清灵丹”，能活血化瘀，比她现在用的草药见效快。前世他总嫌她炼丹麻烦，说“剑修靠的是灵力，不是丹药”，却忘了她的丹术，曾多少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孟初染接过瓷瓶，入手微凉，打开一闻，便知是上品丹药，不由得惊讶：“这是……你自己炼的？”天衍宗弟子主修剑术，能炼丹的寥寥无几，更别说炼出这么精纯的清灵丹。
“嗯，以前学过一点。”姜墨含糊道。其实是前世她死后，他在丹房里翻遍她的手札，照着方子练了十年，才勉强能炼出像样的丹药，可惜那时，再也没人等着吃他炼的药了。
“谢谢你，姜师兄。”孟初染把瓷瓶小心收好，指尖触到瓶身，心里暖烘烘的。
这时，林薇拿着个竹篮走过来，笑着说：“初染，长老让我们去前山采些‘醉仙藤’，说是要炼新丹。你脚踝不方便，我跟别人去就行。”
“我也去。”姜墨立刻道。
孟初染和林薇都愣住了。
“前山有妖兽出没，姜师兄去正好能护着我们。”姜墨找了个最合理的理由，目光却落在孟初染的脚踝上——前世这个时候，她就是去采醉仙藤，被一头青面獠牙的妖兽追得摔下陡坡，磕掉了半颗牙，回来却对他说“只是不小心崴了脚”。
他怎么能再让她去冒险。
孟初染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总觉得，眼前的少年好像知道些什么，他的关心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带着某种……未卜先知的笃定。
“那……麻烦姜师兄了。”她最终还是点了头。
前山的路比后山陡，姜墨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孟初染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剑穗很长，红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会扫过路边的野草，像在寻找什么。
走到一处陡坡，姜墨停下脚步，转身对她伸出手：“这里滑，我拉你。”
孟初染看着他伸出的手，掌心还有昨日松土留下的泥痕，指节分明，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很稳，掌心温热，牢牢攥着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人莫名安心。
“小心脚下。”他低声说，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确认她踩稳了才往前走。
林薇在后面看得直笑，用传音对孟初染道：“你看他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易碎的琉璃盏呢。”
孟初染没回话，心跳却有些乱。她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注意到姜墨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极浅的疤痕，像被什么锐器划过。
这个位置……和她昨夜梦里，那个在火海里握着她的人，手腕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姜师兄，你的手……”她忍不住开口。
姜墨脚步一顿，下意识缩回手，用衣袖遮住手腕：“以前练剑不小心划伤的，早好了。”
他的反应太快，反而像在掩饰。孟初染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腥风，伴随着妖兽的低吼。姜墨脸色一变，将孟初染护在身后，拔剑出鞘：“你们退后！”
剑光凛冽，映着他眼底的厉色。孟初染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的梦——也是这样一个背影，在火海里护着她，说“别怕”。
原来那不是梦。
是前世。
孟初染的心脏骤然缩紧，指尖冰凉。她终于明白，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种跨越时空的茫然为何存在。
她也回来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带着和他一样的记忆，一样的伤痕，重新站在了这里。
妖兽扑来的瞬间，姜墨的剑稳稳刺出，精准地刺穿了妖兽的咽喉。他回头看她，眼里带着关切：“你没事吧？”
孟初染看着他，忽然笑了，眼里却有泪光闪动。
“姜墨，”她轻轻开口，喊的不是“姜师兄”，是他的名字，“我们……是不是见过？”
风吹过前山的树林，药香缠上剑穗，带着两世的纠葛，终于在此刻，悄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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