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终于降临，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但并未完全停止。零星的冷枪和偶尔划破夜空的照明弹，提醒着人们这里依然是战场。雨水在傍晚时分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雾气，从奇穷河方向弥漫过来，笼罩着刚刚经历血战的440高地。
周天驰行走在刚刚占领的阵地上，脚下的泥土浸透了鲜血，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军靴都会陷入暗红色的泥泞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阵地上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血腥、焦糊和湿气的特殊气味，浓烈得几乎可以用舌头尝到。
士兵们蜷缩在弹坑或残破的工事里，脸上写满了疲惫、麻木和尚未褪去的惊悸。许多人保持着战斗时的姿势，双手紧紧握着武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偶尔有人会因为远处的一声冷枪而猛地颤抖，下意识地举枪瞄准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清点人数，收拢伤员，加固工事。”周天驰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沙哑。他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作为一团之长，他必须保持镇定。
参谋长李明跟在他身后，用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尸体和残肢。“初步统计，我们团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其中一营损失最严重，建制都快打没了。”
周天驰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他停下脚步，看着几个士兵正费力地将一具越军尸体从战壕里拖出来。那是个年轻的越南士兵，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愕表情。
“我们的烈士要妥善安置，越军的尸体也要集中处理，防止瘟疫。”周天驰吩咐道，“告诉各连，轮流休息，但要保持警戒。越军很可能夜间反扑。”
“是。”李明记录着命令，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团长，你也该休息一下了。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周天驰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他现在不能休息，必须亲自了解阵地上的情况，稳定军心。
在阵地的一角，卫生员们正在临时搭建的救护所里忙碌着。所谓的救护所，其实只是一个稍大的掩体，顶上拉了块防雨布，地上铺着从越军那里缴获的毯子。没有手术台，没有无影灯，只有几个手电筒和应急灯提供照明。
重伤员被安排在相对干燥的里侧，轻伤员则坐在外侧等待处理。压抑的呻吟声、偶尔的惨叫声和卫生员们简洁专业的交流声混杂在一起，构成战场夜晚特有的交响。
“止血钳！快！”
“吗啡，给他注射吗啡！”
“这个需要紧急后送，脾脏破裂，我止不住血！”
年仅十九岁的卫生员小刘正在为一个腹部中弹的战士做紧急处理。他的双手沾满鲜血，额头上全是汗珠，尽管夜晚的温度已经很低。伤员是他同乡，一个叫王强的炮兵观测员，在战斗中被越军的狙击手击中。
“坚持住，王强，坚持住！”小刘一边用纱布按压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一边鼓励着战友。
王强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小刘...告诉我妈...我不是...不是逃兵...”
“别胡说！你会没事的！”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他手上的动作依然专业而迅速。他知道王强的情况很不乐观，子弹可能伤及了重要脏器，而在这个简陋的前线救护所，他能做的不多。
周天驰走进救护所，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默默地走到小刘身边，蹲下身，查看王强的情况。
“团长...”小刘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我需要血浆，需要手术设备，需要...”
周天驰伸手拍了拍小刘的肩膀，然后对身边的通讯员说：“联系师部，请求医疗直升机紧急后送重伤员。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至少二十个危重伤员需要立即手术。”
“可是团长，夜间飞行太危险，越军可能还有防空火力...”通讯员犹豫道。
“执行命令！”周天驰的语气不容置疑。
通讯员立刻跑去传达命令。周天驰又转向李明：“组织一个护送队，准备将重伤员送到相对安全的着陆点。”
安排完这些，周天驰继续在阵地上巡视。他看到李庆才独自坐在一个弹坑的边缘，抱着枪，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脸上还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和泪痕。那个在陈大山怀中睡着的越南婴儿此刻正被一个年轻战士小心地喂着米汤，不时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周天驰走过去，递过去一个军用水壶。
李庆才茫然地接过，机械地喝了一口，是辛辣的白酒，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却也让他冰冷的身体找回了一丝暖意。
“团长...我...”他想说什么，却喉咙哽咽。
周天驰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少年今天已经跨越了一道重要的门槛，从平民到士兵的血色门槛。语言在此刻是苍白的，唯有陪伴。
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爆炸，接着是密集的枪声。所有人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周天驰也猛地站起身，举起望远镜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三营防区，可能是越军小股部队偷袭。”李明判断道。
枪声持续了约十分钟，然后逐渐平息。通讯员跑来报告：“三营击退了越军的侦察分队，毙敌三人，我方轻伤一人。”
周天驰松了口气，但心情依然沉重。这只是开始，越军显然在试探他们的防线，更大的反扑可能还在后面。
他继续向前走，来到阵地前沿的一个观察哨。哨兵是两名年轻战士，正紧张地盯着黑暗中的山谷。看到团长到来，他们立刻敬礼。
“有什么异常吗？”周天驰问道。
“报告团长，刚才有灯光闪烁，可能是越军在调动部队。”一个哨兵回答。
周天驰举起夜视望远镜，向山谷方向望去。在绿色的视野中，隐约可见一些身影在移动，但距离太远，无法判断具体规模和意图。
“提高警惕，有情况立即报告。”周天驰吩咐道。
“是！”
离开观察哨，周天驰来到了炮兵阵地。这里的景象同样惨烈，多门火炮在白天的战斗中被越军炮火摧毁，炮手们正在抢修尚能使用的火炮，整理所剩无几的弹药。
炮连连长张大雷看到周天驰，急忙跑过来敬礼。他的左臂缠着绷带，脸上还有炮火熏黑的痕迹。
“团长，我们还有六门炮可以作战，但弹药不多了，每门炮只剩下二十发左右。”张大雷报告道。
周天驰皱起眉头。这个数字远远低于他的预期。“节省使用，优先保障反冲击和重要目标。”
“明白。”张大雷点头，犹豫了一下，问道：“团长，明天的进攻还继续吗？我们...我们损失太大了。”
周天驰看着阵地上疲惫的士兵们，沉默了片刻。“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无论如何，我们要做好继续战斗的准备。”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声。医疗直升机冒险在夜间飞来，接运重伤员。整个阵地立刻活跃起来，士兵们小心地将重伤员抬往相对平坦的着陆点。
周天驰亲自到着陆点指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王强被小心地抬上直升机，小刘紧跟在一旁，仍在为战友做着心肺复苏。当直升机舱门关闭，缓缓升空时，小刘瘫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周天驰走过去，扶起年轻的卫生员。“你已经尽力了。”
“团长，我今天失去了八个战友，八个啊...”小刘的声音破碎不堪，“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
周天驰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了抱这个年轻的战士。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它让年轻人过早地面对死亡和无力，在他们的心灵上刻下终身难以愈合的伤痕。
回到团指挥部所在的掩体，周天驰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休息片刻。所谓的指挥部，其实只是一个稍大的地下工事，顶部用圆木加固，墙上挂着作战地图，几个弹药箱拼在一起就成了办公桌。
通讯员正在与师部联系，汇报战况和请求补给。作战参谋们在油灯下更新着地图，标记敌我位置。整个指挥部弥漫着紧张而疲惫的气氛。
周天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参军前与父母和妹妹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边缘磨损，显然经常被拿出来观看。照片上的他穿着学生装，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与现在这个满脸疲惫、眼神坚毅的军官判若两人。
“团长，师部回电了。”通讯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意我们的作战计划，明日六时继续向凉山方向进攻。补给和援兵会在凌晨前到达。”
周天驰收起照片，点了点头。“通知各营连长，一小时后到指挥部开会。”
命令被传达下去后，周天驰走出掩体，再次来到阵地上。夜色中的440高地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的枪声打破寂静。士兵们大多已经入睡，但即使在睡梦中，他们的脸上依然带着警觉和不安。
在阵地的一角，周天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免职的军官赵恂，此刻正坐在一个弹药箱上，借着微弱的光线写着什么。周天驰走过去，发现他正在素描本上画着战场景象。
“睡不着？”周天驰问道。
赵恂抬起头，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苦涩。“想把这些画下来，免得以后忘记了。”
周天驰拿起素描本，翻看着。赵恂的画笔触细腻而传神，有冲锋的战士，有牺牲的烈士，有救治伤员的卫生员，还有那个越南婴儿熟睡的面容。每一幅画都饱含情感，记录着这场战争的各个侧面。
“你画得很好。”周天驰由衷地说。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赵恂轻声说，“不能指挥作战，至少可以记录历史。”
周天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在想那件事？”
赵恂点了点头，目光望向黑暗的远方。“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重新选择，我会不会做出不同的决定。但答案是一样的，我无法向那些平民开枪，即使他们可能掩护了越军。”
“战争中有很多灰色地带，不是所有决定都能简单判断对错。”周天驰说。
“但代价是真实的。”赵恂的声音低沉，“因为我的决定，可能导致了更多战友的伤亡。”
两人陷入了沉默。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周天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得力部下，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赵恂是个优秀的军官，但他过于敏感和善良，这在战争中既是优点也是弱点。
“早点休息吧，明天可能还有战斗。”周天驰最终说道。
回到指挥部，各营连长已经到齐。狭小的掩体内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血腥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
周天驰站在地图前，简要说明了明天的作战计划。“我们的任务是继续向凉山推进，配合主力部队完成对城市的合围。一营损失较大，作为预备队；二营主攻；三营掩护侧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军官。“我知道大家都很累，损失也很大。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凉山战役关系到整个战局的走向。越军‘金星师’是他们的王牌，击败他们，就能大大打击越军的士气。”
军官们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提出异议。尽管疲惫，尽管伤亡惨重，但军人的职责和荣誉感支撑着他们继续战斗。
会议结束后，周天驰把一营营长刘志强留了下来。刘志强是他从军校就开始的老战友，此刻却像变了个人，眼神空洞，动作迟缓。
“老刘，你还好吗？”周天驰关切地问道。
刘志强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一营完了，天驰。我带出来的兵，现在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小王、小李、大陈...全都没了。”
周天驰默默递过一支烟，为他点燃。“战争就是这样，我们只能尽力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活下来？”刘志强苦笑一声，“活下来然后呢？带着这些记忆过一辈子？”
周天驰没有回答。他知道刘志强说的没错，战争的创伤不仅体现在身体上，更深深刻在心灵里。即使活下来，他们也永远不再是战前的自己了。
送走刘志强后，周天驰独自一人走出掩体，来到阵地最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战场，黑暗中，偶尔有炮火闪烁，如同地狱的余烬。凉山的方向依然有枪炮声传来，那里的战斗还在继续。
他想起了日间牺牲的战士们，想起了他们年轻的面孔，想起了他们战前的梦想和期待。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化作冰冷的数据和报告上的数字。
“团长，你怎么还不休息？”警卫员小张走过来，为他披上一件外套。
“马上就睡。”周天驰答道，目光依然望着远方，“小张，你想家吗？”
小张愣了一下，老实地回答：“想，特别想我妈做的红烧肉。”
周天驰笑了笑，“等打完仗，我请你吃最好的红烧肉。”
“那说定了啊，团长。”小张也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珍贵。
周天驰最后望了一眼夜色中的战场，转身走回掩体。明天还有战斗，更多的人可能牺牲，但此刻，在这短暂的喘息中，他允许自己怀念一下红烧肉的味道，怀念一下那个已经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和平生活。
夜空被远方的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动荡的内心。凉山狰狞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更深处，更残酷的战斗，还在等待着他们。铁与火的风暴，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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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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