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像一个疲惫而迟疑的观察者,挣扎着试图穿透笼罩在凉山上空那厚重、污浊的硝烟帷幕。它投下的光线并非充满生机的金色,而是某种病态的、昏黄扭曲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下方面目全非的大地,反而给这片死亡之境增添了几分超现实的诡谲。
周天驰站在昨日血战才夺取的一处前沿高地上,脚下是尚带余温的焦土和散落着金属碎片的弹坑。他举起望远镜,手臂因长时间紧绷和缺乏睡眠而微微颤抖,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审视着眼前这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即将吞噬更多生命的城市。
凉山,终于毫无遮蔽地横亘在五十五军团全体将士面前。
奇穷河,这条被越南人视为屏障的河流,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更像一条被遗弃的、污浊不堪的绷带,无力地缠绕在城市的腰际,反射着天空那病态的光线,泛着令人不安的油腻色泽。河北岸的市区,是昨日炮火重点“眷顾”的区域。曾经代表法式殖民风情或者普通民生的楼房,如今大多已化为一片片狰狞的残骸。断壁残垣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交叉、堆叠,裸露的钢筋像扭曲的肋骨刺向天空,烧黑的窗洞如同盲眼,漠然地注视着进攻者。然而,在周天驰这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眼中,这些寂静的废墟比任何完整的防御工事都更加凶险。每一堵看似摇摇欲坠的墙体后面,都可能隐藏着狙击手冷静的枪口;每一个幽深如墓穴的地下室入口,都可能随时喷吐出致命的交叉火力;每一扇破碎的窗户后面,都可能有机枪阵地,等待着猎物进入射界。这里不再是野战,这里是迷宫,是陷阱,是吞噬生命的无底洞。
视线越过河面,南岸的市区建筑相对完整,但那种完整本身也透着诡异。高耸的楼宇间,隐约可见沙包垒砌的街垒,窗口经过改造,形成明显的射击孔。一些关键路口,能看到用废弃车辆、家具和沙土袋匆忙构筑的障碍物。而连接南北城区的那几座桥梁——尤其是那座坚固的铁路桥——此刻在周天驰看来,无异于张开的巨口,桥头明显经过强化加固,黑洞洞的射击孔预示着那里部署着足以封锁整片河岸与桥面的重武器。它们静静地横卧在河上,等待着吞噬任何敢于踏上桥面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浓烈的硝烟和TNT炸药的刺鼻味尚未散去,混合着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味、东西腐烂的臭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气。这种气味粘稠地附着在口鼻黏膜上,令人作呕。
“团长,师部急电。” 参谋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他递过一张电文纸,上面的字句简洁而冷酷,“命令我部,务必在今日日落前,彻底肃清北市区的残敌,并前出至奇穷河北岸,建立稳固的桥头堡,为后续部队渡河创造条件。友邻部队在东西两翼进展亦受阻,期望我部打开局面。”
周天驰放下望远镜,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时间,又是该死的时间!上级需要战果,需要突破,需要向更高层交代的进展。但眼前的这座城市,是一个未知的、布满杀机的深渊。越军“金星师”的残部,显然并未因昨日的炮击和野战而崩溃,他们混合着熟悉地形的地方部队和民兵,化整为零,融入了这片钢筋混凝土和砖石的丛林,显然已做好了逐屋争夺、巷战到底、用每一寸土地换取鲜血的准备。
他深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和鲁莽在这里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
“传令各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位营连主官和参谋人员的耳中,“以连排为单位,梯次进入城区。强调三点,都给我记清楚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加强侧翼警戒和侦查!每个战斗小组,必须明确各自的警戒方向!不要只盯着前面,巷战,敌人最擅长从侧面、从背后,甚至从头顶和地下冒出来!尖兵前出距离不得盲目,要保持视觉和火力接触!”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第二,改变战术思路!尽量减少步兵对可疑建筑的直接冲击。多使用火箭筒、爆破筒、火焰喷射器,还有手榴弹!能用火力解决的,就不要用人命去填!遇到坚固据点,先用手榴弹开路,再用冲锋枪清扫,明白吗?”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格外沉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保持与团指和炮兵观测员的通讯畅通!遇到啃不动的硬骨头,立刻呼叫炮火支援!坐标要报准,描述要清晰!不要怕麻烦,不要觉得丢脸,更不要蛮干!我们的炮兵,是我们现在最可靠的‘开路先锋’!都听清楚没有?”
“清楚!” 几位军官齐声应答,脸色凝重。他们都知道,团长这是在用最冷静的命令,试图为即将踏入地狱的兄弟们,编织一道尽可能减少伤亡的防护网。
命令被迅速通过步话机和传令兵下达到各个前沿连队。一种沉闷而紧张的气氛在进攻序列中弥漫开来。士兵们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武器弹药,将手榴弹的盖子拧松,爆破筒检查引信,火箭筒手默默估算着可能遇到的目标类型和距离。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粗重的呼吸声。
李庆才所在的七连,再次被指定为尖刀连之一。他靠在一条被炸塌一半的堑壕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五六式冲锋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远处那片死寂的城市废墟,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昨日的野战虽然惨烈,但至少视野相对开阔,知道敌人在大致哪个方向。而眼前这片迷宫,未知放大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想起了昨晚周天驰团长递给他的那口白酒,那辛辣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喉咙里,但此刻,却无法驱散从心底冒出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口袋,那里放着那封写好的、皱巴巴的“遗书”,还有那半包没舍得抽完的烟。
“全体都有!检查装备,准备前进!” 连长的嘶吼声打破了沉寂,也掐断了士兵们各自的思绪。
部队开始动了。如同涓涓细流,又如同缓慢移动的蚁群,以疏散队形,小心翼翼地从高地边缘的掩蔽处走出,向着那片巨大的、沉默的废墟靠近。
最先踏入北市区边缘的士兵们,立刻感受到了一种与野外作战截然不同的压抑。声音变得古怪而充满回响。枪声不再是从明确的正面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响起,有时清脆,有时沉闷,无法判断远近,甚至无法判断敌我。脚步声在瓦砾和碎玻璃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这相对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视线被严重阻碍,往往只能看到前方十几米甚至几米的情况,再远处就被残垣断壁或者歪斜的楼房遮挡。
李庆才紧跟着班长,弯着腰,沿着一条布满瓦砾和废弃杂物的街道向前推进。街道两旁是烧毁的店铺和民居,一些木质结构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废弃的电线杆像被折断的巨型火柴棍,以各种角度歪斜着,上面的电线纠缠在一起,低垂下来,如同诡异的藤蔓。
“保持警惕!注意两侧窗户和屋顶!” 班长压低声音,不断重复着命令。
突然,“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斜上方某个看不见的位置传来。几乎是同时,走在队伍侧翼的一名士兵身体猛地一顿,一声未吭地扑倒在地,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三点钟方向!二楼那个没窗框的窗口!” 副班长反应极快,立刻嘶吼着指向右前方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
担任掩护的机枪手立刻调转枪口,对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就是一梭子长点射。“哒哒哒哒……” 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一串串烟尘和碎屑,窗户周围被打得千疮百孔。但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刚才那一枪是幽灵打出的。
“妈的!看到人了吗?” 班长吼道。
“没有!可能转移了!” 机枪手喘着气回答。
这种看不见敌人,却被死亡时刻窥伺的感觉,让每个人都脊背发凉。他们不敢停留,留下两人照顾伤员(很快发现已经牺牲),其余人继续交替掩护前进。
没走多远,前方一个十字路口的情景让队伍再次停了下来。路口中央,有一个用沙包和钢筋混凝土加固过的半地下掩体,它的射界极其开阔,牢牢锁死了这条主干道以及两侧的几条小巷。掩体的射击孔里,黑黝黝的,无声地散发着威胁。
连长试图组织一次快速的正面突击,但两个战斗小组刚冲出掩体,那个沉寂的掩体就突然“活”了过来!一挺重机枪和至少两挺轻机枪同时开火,炽热的金属风暴瞬间泼洒过来,将冲锋的士兵死死压制在街道两侧的残垣断壁后面,根本抬不起头。子弹打在砖石上,噗噗作响,碎石屑像雨点一样溅落。
“火箭筒!干掉它!” 连长躲在一段矮墙后,对着步话机大喊。
一名火箭筒手匍匐着移动到稍靠前的位置,刚勉强扛起四零火箭筒,试图瞄准,“咻咻”几声精准的点射,从他侧翼大约七八十米外的一堆废墟里射来,打得他面前的瓦砾乱飞,根本无法露头射击。
“右侧也有狙击手!操!” 火箭筒手被迫缩了回来,愤怒地骂道。
战斗瞬间陷入了僵局。主力被路口掩体的主火力压制,而试图拔除掩体的手段又被侧翼的冷枪封锁。李庆才紧贴着一堵被烤得灼热的残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跳出来。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进眼睛,刺痛感让他不停地眨眼。他偷偷侧头,望向侧翼那片废墟,那里只有寂静和死亡的气息,根本看不到开枪的人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具被烧得焦黑、蜷缩成一团的尸体,看体型和残留的衣物,像是个平民,就倒在一户人家被炸飞的门槛上。那具尸体的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紧紧攥着某个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物件,似乎是一个木雕的小玩具,或者是一个护身符。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李庆才的脑海,让他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差点呕吐出来。战争,国家,命令……这些宏大的词汇,在这一具具体而微、带着最后一点人性执念的死亡面前,突然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
“二排四班!从右边那条小巷子给我绕过去,敲掉那个侧翼的狙击点!三班,全力火力掩护!” 排长试图打破僵局,声音因为焦急而嘶哑。
四班的七八名士兵立刻弯腰,快速冲进了右侧那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小巷。然而,那里同样危机四伏。他们刚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几声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是一阵极其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声,然后……枪声迅速稀疏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单发射击,最后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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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