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李庆才和他的战友们迈过那条象征性的边界——从相对开阔的城郊结合部,正式踏入凉山北市区残骸的第一刻起,就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声音是第一重冲击。野战中相对清晰的枪声方位感在这里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包裹而来的,混杂着巨大回响的声浪。步枪的清脆点射,冲锋枪的急促连发,机枪沉闷或尖锐的嘶吼,手榴弹近距离爆炸时沉闷如重锤擂胸的巨响,火箭弹拖着尾焰飞过的尖啸及其命中目标时更剧烈的轰鸣……所有这些声音,在钢筋混凝土的峡谷间碰撞、叠加、反射,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无法分辨来源的立体声死亡交响乐。耳朵在这里失去了大部分判断价值,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噪音折磨。
紧接着是视觉上的窒息感。视线被严重压缩,往往仅限于眼前这条布满瓦砾、碎玻璃、断裂木材和不明废弃物的街道,以及街道两侧那些张着黑色大口的建筑残骸。再往前十几米,街道可能就是一个转弯,或者被一堵塌陷的楼房废墟彻底堵死。抬头望去,天空被切割成狭窄而扭曲的碎片,映照着下方燃烧产生的忽明忽暗的火光。那些残破的建筑立面,如同被撕扯开来的巨型玩偶内部,裸露着钢筋、管线、以及偶尔可见的、残存着零星物品的房间断面——一张褪色的海报,一个倾倒的柜子,甚至是一张尚算完整的床铺,突兀地悬在半空中。每一处阴影,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每一堆看似杂乱的瓦砾,都可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气味则是无孔不入的第三重 assault。浓烈到实质化的硝烟味和炸药残留气息是基调,混合着木材、布料、塑料燃烧后产生的各种刺鼻焦糊味。在这之下,是一种更阴魂不散、更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东西缓慢腐烂的甜腻腥臭,可能是食物,也可能是……未被及时清理的尸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生活痕迹被暴力摧毁后残留的气息,比如被打碎的劣质香水,或者泼洒的调味料。所有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滞重的“战场空气”,附着在每个人的呼吸道和衣物上,仿佛已经渗透进了皮肤。
李庆才所在的七连一排三班,作为尖刀连的尖刀班,此刻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沿着一条曾经可能是繁华商业街的通道向前推进。班长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老兵,姓雷,脸上有一道早年训练留下的疤痕,此刻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任何风吹草动。
“间隔拉开!注意交叉火力!二组,盯住左边那些二楼以上的窗户!一组,看好右边!机枪手,跟在中间,听我命令!” 雷班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相对寂静的街道段落里,依然清晰可闻。士兵们依令行事,以更加疏散的队形,依托着街边的残垣断壁,交替掩护前进。脚步踩在碎玻璃和瓦砾上发出的“咔嚓”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每个人都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
李庆才紧握着手中的五六式冲锋枪,枪托死死抵在肩窝,食指虚扣在扳机护圈外。他的心跳声在耳鼓里轰鸣,几乎要盖过远处零星的枪声。汗水从额角不断渗出,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涩痛,他只能不停地快速眨眼,不敢有丝毫擦拭的动作。他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限,耳朵努力分辨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那个窗口后面是否有人影晃动?那堆瓦砾的阴影里是否藏着枪口?那扇半塌的门板后面是否埋伏着敌人?
突然,“砰!”
一声清脆而孤立的枪响,从斜上方大约十一点钟方向传来,声音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几乎是枪响的同时,走在队伍侧翼,负责警戒左前方的一名年轻士兵身体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向后踉跄两步,手中的步枪脱手飞出,然后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瓦砾堆上。他的钢盔歪到一边,额头上一个清晰的血洞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和白色的浆状物,眼睛还圆睁着,残留着一丝惊愕。
“狙击手!左前!那栋灰楼,三楼!第二个破窗户!” 副班长反应极快,几乎在士兵倒地的瞬间就嘶吼着指出了方位,声音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变形。
担任掩护的班用机枪手立刻调转枪口,对着副班长所指的那个窗户猛烈扫射。“哒哒哒!哒哒哒!” 短点射打得那个窗户周围的墙体砖石飞溅,灰尘弥漫。但窗户里面依旧黑洞洞的,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人影晃动。仿佛刚才那颗夺命的子弹,是来自幽冥的死神随手掷出。
“看见人了吗?” 雷班长低吼道,身体紧紧贴着一堵断墙。
“没有!狗日的藏得深!” 机枪手喘着粗气回答,停止了射击,紧张地更换弹链。这种看不见敌人,只能被动挨打的感觉,让每个人都感到一股邪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
“卫生员!” 雷班长喊了一声。
卫生员匍匐着快速移动到倒地的士兵身边,只是探了一下颈动脉,就无奈地对着班长摇了摇头。又一条年轻的生命,在这陌生的城市,以这种毫无荣耀可言的方式,瞬间消逝。
“不能停留!继续前进!注意掩护!” 雷班长咬着牙下令。留下牺牲的战友是痛苦的,但任务必须继续。队伍带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和 heightened 的警惕,绕过同伴的遗体,继续向前蠕动。
牺牲士兵的鲜血,在灰黑色的瓦砾上显得格外刺眼猩红。
没推进五十米,更大的麻烦出现了。前方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路口中央偏右的位置,赫然矗立着一个用沙包、钢筋混凝土和废旧铁轨精心构筑的半地下环形掩体。掩体不高,但异常坚固,多个射击孔如同怪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通往路口的每一条街道。它的位置选择极其刁钻,射界开阔,足以封锁这条主干道以及与之交汇的两条小巷。
连长通过步话机试图组织一次快速的正面突击,希望能依靠速度和勇气冲过去。两个战斗小组,大约六名士兵,在战友们的火力掩护下,猛地从掩体后跃出,呈散兵线向路口冲去。
然而,他们刚冲出不到十米,那个沉寂的环形掩体就突然“苏醒”了!
“咚咚咚咚……” 一挺重机枪特有的、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咆哮声率先响起,子弹像一条炽热的金属鞭子,狠狠抽打在冲锋士兵的前方和两侧,打得地面火星四溅,碎石乱飞。紧接着,至少两挺轻机枪也加入了合唱,更急促的“哒哒”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几乎没有缝隙的火力网。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兵瞬间就被这狂暴的金属风暴吞噬,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打得千疮百孔,一声未吭就栽倒在地。后面的四人被死死压制在街道上,连抬头都困难。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打在身后的墙壁上,噗噗作响,扬起漫天烟尘。
“撤退!快退回来!” 连长在步话机里焦急地大喊。
侥幸未死的四名士兵连滚爬爬,利用街道上偶尔出现的弹坑和低洼处作为掩护,拼命向后挪动,其中一人的小腿被子弹擦过,拖出一道血痕,在战友的拖拽下才勉强撤了回来。
第一次冲击,失败。代价是两死一伤。
“火箭筒!老耿!给我敲掉它!” 连长对着步话机怒吼,眼睛布满血丝。
被称为老耿的火箭筒手,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他匍匐着,利用街道两侧的残骸作为掩护,艰难地移动到一個相对靠前、视野更好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半蹲起身,肩膀扛起了沉甸甸的四零火箭筒,眯起一只眼睛,开始瞄准那个喷吐着火舌的掩体主射击孔。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咻!咻!咻!” 几声精准而刁钻的点射,从他侧翼大约七八十米外的一堆由家具、砖块和扭曲金属构成的废墟里射来!子弹打得老耿面前的瓦砾噗噗作响,溅起的碎屑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妈的!右侧也有狙击手!盯上老子了!” 老耿被迫一个翻滚,缩回到一截断墙后面,愤怒地咒骂着,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刚才只要再慢零点几秒,他的脑袋就可能开花了。
战斗彻底陷入了僵局。主力被路口掩体的主火力死死压制,动弹不得。而唯一能有效摧毁掩体的火箭筒,又被侧翼不知藏在何处的冷枪手精准封锁,根本无法有效发射。
李庆才紧贴着一堵被烈火烧灼过、此刻依然残留着余温的残墙,墙体传来的热量透过军服灼烫着他的皮肤,但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战鼓般疯狂擂动,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的轰鸣。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粘腻。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望向侧翼那片寂静的废墟。那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根本看不到枪口焰,听不到明显的枪声(被主战场的枪声掩盖),那个致命的狙击手就像幽灵一样,潜伏在废墟的某个角落,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猎物露头。
这种明知道危险就在那里,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被动等待对方开枪的感觉,几乎要将人逼疯。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慢慢向上爬升,缠绕住他的心脏和喉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李庆才的目光,再次被不远处另一幕与激烈战斗格格不入的景象所吸引。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被炸毁大半的临街店铺门口。门槛上,蜷缩着一具尸体。尸体已经被大火烧得焦黑碳化,完全无法分辨年龄和性别,只能从蜷缩的体型大致判断可能是个成年人或者半大的孩子。让李庆才心脏骤停的是,那具焦尸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以一种极其僵硬、仿佛与生命最后时刻的巨大痛苦抗争般的姿势,紧紧地、紧紧地攥着某个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物件。那东西大部分被焦黑的手掌覆盖,只露出一小角,看起来像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小鸟,或者是一个当地信仰的护身符。
那小小的、象征着某种平凡生活或美好祈愿的物件,与它所处的环境——焦黑的尸体、破碎的门槛、弥漫的硝烟、震耳的枪声——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残酷的对比。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李庆才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胃部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酸水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压抑住呕吐的欲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战争、国家、命令、敌我……这些原本清晰的概念,在这一具具体而微、承载着个体最后一点人性执念的死亡面前,突然变得无比抽象、模糊,甚至……有些苍白无力。我们在这里厮杀,摧毁别人的生活、记忆和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保卫千里之外,自己那个同样有着果园和亲人的家园吗?这种以毁灭对抗毁灭的逻辑,在此刻显得如此狰狞而悖谬。
“二排四班!从右边那条小巷子给我绕过去!摸到那个侧翼狙击点的后面,敲掉他!三班,全力火力掩护,吸引敌人注意力!” 排长试图打破僵局,声音因为焦急和长时间的嘶吼而变得沙哑不堪。
四班的七八名士兵,在班长带领下,立刻弯腰,以战斗队形快速冲进了右侧那条更狭窄、更阴暗、堆满垃圾和倒塌物的小巷。那里光线晦暗,两侧是高达数米的光秃墙壁,几乎没有窗户,给人一种陷入井中的窒息感。
然而,希望很快被更残酷的现实击碎。
四班刚进去不到二十米,“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小巷深处传来,不是手榴弹那种脆响,更像是某种简易爆炸装置被触发。
“有诡雷!” 步话机里传来四班士兵惊怒的喊声。
紧接着,小巷两侧原本看似封闭的墙壁高处,突然出现了几个隐秘的射击孔,步枪和冲锋枪的火力如同毒蛇般向下倾泻!同时,前方巷口也被猛烈的火力封锁。
短促而激烈的交火声立刻传来,其间夹杂着士兵中弹的闷哼和愤怒的还击声。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到两分钟,枪声就迅速稀疏下来,只剩下零星的、绝望的单发射击,然后……一切归于令人心悸的死寂。
步话机里传来四班班长带着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哭腔的汇报,信号断断续续,充满杂音:“排长……我们……我们中埋伏了!巷子里有绊线雷……两侧墙上……有暗堡……我们……损失……损失过半!班长副班长都……我现在接替指挥……我们被钉死了!请求……请求支援……”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只剩下“滋啦”的电流噪音。
正面强攻受阻,侧翼迂回失败,还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进展,在这里是以米,甚至是以寸来计算的。而每前进一寸,都可能要付出几名甚至十几名战士的鲜血和生命。这座城市,这片断壁残垣,仿佛是一头活着的、贪婪而狡猾的巨兽,正利用它熟悉的地形和精心布置的陷阱,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进攻者的力量、勇气和生命。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似乎更加浓重了。夕阳的余晖挣扎着透过硝烟,给这片残酷的战场涂抹上了一层病态而悲壮的橘红色。李庆才看着身旁战友们或愤怒、或麻木、或恐惧的脸,听着远处依旧激烈的枪炮声和近处伤员压抑的呻吟,感受着心脏那无休止的狂跳和内心深处那不断滋长的迷茫与寒意。
他知道,这场在断壁残垣间的血腥舞蹈,还远未结束。而黑夜,正在悄然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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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