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十个月
左念函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路,嘴里蹦出的词汇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含糊不清。他对左奇函似乎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每当左奇函回家,哪怕身上带着酒气和寒意,小家伙也会咧着嘴,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裤腿。
左奇函通常会停顿一下,然后弯腰,单手将儿子捞起来,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很稳。他会任由孩子用沾着口水的小手抓他的领带、摸他的脸,那双惯常冷厉的眼睛里,会短暂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张函瑞总是远远看着,从不靠近,也不阻止。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着这对父子之间那点微弱的、基于血缘的本能互动。等左奇函放下孩子,他便会上前,沉默地将咿呀乱叫的小家伙抱开,带去洗手,或者喂水。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那片冰封的海。
直到那天下午。
左奇函难得在日落前回家。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念函在儿童房里睡午觉发出的细微鼾声。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走向客厅,脚步却在看到窗边那一幕时,骤然定住。
张函瑞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儿童房附近,而是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夕阳的金辉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被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和连绵的楼宇。
他的侧影依旧单薄,但不再是那种易碎的脆弱,而是一种……左奇函无法准确形容的,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的、沉重的平静。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玩具,也不是育儿书,而是一本边角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护照。
左奇函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一年前在医院看到那道伤口时,更加刺骨。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本护照意味着什么。
张函瑞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但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里,却燃着一种左奇函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绝的火苗。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张函瑞看着他,扬了扬手里的护照,声音依旧是生产后留下的那种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清晰:
“左奇函,我们到此为止吧。”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左奇函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血液在瞬间冻结。他看着张函瑞,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再掩饰的、冰冷的去意,看着他手里那本象征着逃离和终结的护照。
一年多的隐忍,一年多的等待,一年多用物质和孩子精心构筑的牢笼……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原来,他从未真正驯服过他。
原来,那看似麻木的平静底下,一直涌动着想要离开的暗流。
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慌和暴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左奇函的眼睛瞬间赤红,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攥紧张函瑞拿着护照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到此为止?”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低沉嘶哑,像受伤野兽的咆哮,“张函瑞,你告诉我,怎么到此为止?!啊?!”
他猛地将人扯向自己,另一只手粗暴地指向儿童房的方向,眼底是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痛楚:“带着我的儿子走?你想都别想!”
张函瑞被他攥得生疼,手腕上旧伤的位置传来隐隐的刺痛,但他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迎上左奇函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让左奇函心脏骤停的、彻底的冰冷。
“孩子,”张函瑞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精准地扎进左奇函最脆弱的地方,“你可以留下。”
左奇函的瞳孔骤然收缩,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瞬。
张函瑞看着他脸上那瞬间闪过的、难以置信的愕然和慌乱,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左奇函,你还不明白吗?”他看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从你七年前选择相信你父亲,而不是来问我的时候;从你一年前用那种方式把我关在这里的时候;从我躺在手术台上,感觉不到半点活着的意思的时候……”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剖心蚀骨般的平静:
“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现在,”他用力,一点点,将自己的手腕从左奇函那几乎僵硬的手指中抽了出来,护照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只是来通知你这个结果。”
说完,他不再看左奇函一眼,转身,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张函瑞!!”
左奇函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嘶吼,猛地追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他,手臂像铁箍一样勒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崩溃的哽咽:
“不准走……我不准你走!”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想怎么样都行……别离开我……求你了……”
“念函……念函不能没有爹爹……”
他语无伦次,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所有的强势、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抓住他,不能让他离开。
张函瑞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像一块铁。他能感受到身后男人那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能感受到那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力道里,蕴含着的、真实的恐慌和痛苦。
可是,太晚了。
他的心,早就死在了那个试图用碎瓷片结束一切的夜晚,死在了这一年多日复一日的、冰冷的圈养里。
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左奇函紧扣在他腰间的手指。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残忍的坚定。
然后,他拉开玄关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门外,是自由的风声,和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缕夕阳。
他没有回头。
一步踏出。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
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
左奇函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僵在原地,手臂还徒劳地伸着,怀里却只剩下冰冷的、带着张函瑞最后一点气息的空气。
玄关空旷而死寂。
儿童房里,传来了左念函睡醒后,找不到人而发出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爹……爹……”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左奇函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
他缓缓地、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空旷的公寓里,只剩下孩子无助的哭声,和一个男人压抑到极致后,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而破碎的呜咽。
他终究,还是把他弄丢了。
这一次,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