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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中,又滑过半年。北方的深秋,万物凋零,带着一种入骨的含义。
张函瑞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在这座华美而冰冷的牢笼里,日渐枯萎。他依旧沉默地照顾着念函,尽职尽责,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完美的“母亲”。但在那层平静的表象下,某种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碎裂、消亡。
他与左奇函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左奇函用物质和孩子将他牢牢锁住,却吝于给予任何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温暖或尊重。他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失而复得的藏品,小心看管,却从不试图去修复那上面的裂痕。
偶尔,在深夜,左奇函带着酒意归来,会闯入主卧,用近乎掠夺的方式确认他的存在。张函瑞从不反抗,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他予取予求。这种彻底的、死寂的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左奇函感到一种无名的烦躁和……恐慌。
但他选择忽略。他以为时间会磨平一切,以为只要人在身边,总有一天……
直到那个傍晚。
左奇函因为一个重要的跨国并购案,需要紧急飞往欧洲一周。临行前,他罕见地来到了儿童房。张函瑞正坐在地毯上,给念函读绘本。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左奇函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念函依偎在张函瑞怀里,听得专注。张函瑞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耐心。那一瞬间,左奇函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淡的涟漪。
他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
“爸爸要出差几天。”他对念函说,目光却落在张函瑞低垂的眼睫上,“在家听爹地的话。”
张函瑞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左奇函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底那点刚升起的微弱暖意,瞬间冷却。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看好他。”
这句话是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管家说的。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张函瑞那仿佛与世隔绝的侧影,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张函瑞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外面的车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手中的绘本。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正在被黑暗吞噬。
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虚无。
左奇函离开的第三天,一切如常。
张函瑞像往常一样,送念函上了幼儿园的校车,然后回到别墅,在管家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午饭后,他回到主卧,说自己想午睡。
管家不疑有他,恭敬地替他关上了门。
主卧里,张函瑞没有躺下。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萧索的秋景。庭院里的树叶几乎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浴室。动作很慢,却很从容。
他反锁了浴室的门。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他走到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消瘦、眼神空洞的男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镜面,仿佛在触摸一个陌生人的脸。
五年挣扎,一年囚禁。
他累了。
真的,太累了。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仔仔细细地洗了脸,还用梳子,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浴缸边,缓缓躺了进去。冰冷的陶瓷触感,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被他藏了许久的刀片。
他看着那闪着寒光的、薄薄的刀片,眼神平静得可怕。
没有恐惧,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旧疤。然后,右手握着刀片,对着那道疤痕旁边,用力地、决绝地,划了下去。
比五年前那一次,更深,更狠。
那血液像一朵朵凄厉绽放的、绝望的花。
剧烈的疼痛袭来,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逐渐变暗。
他仿佛又看到了南方小城里,那间洒满阳光的“寻常花铺”,闻到了那浓郁而鲜活的花香。
他仿佛又听到了念函软软地叫他“爹地”,感受到那小小身体依偎在他怀里的温暖。
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校服、眼神明亮的左奇函,在音乐教室门口,对他露出一个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温柔的喊他“瑞瑞”
可惜,都回不去了。
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将在这一刻,归于寂灭。
他缓缓闭上眼睛,唇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一个疲惫到极点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
……
傍晚,管家迟迟不见张函瑞出卧室,敲门也无人应答,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强行破门而入。
当看到浴室里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时,管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拨通了左奇函的越洋电话。
欧洲正是凌晨。
左奇函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带着被打扰的怒气接起。当听到管家惊恐万状、语无伦次的汇报时,他所有的睡意和怒气,在瞬间被一股灭顶的冰寒彻底击碎!
手机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所有灵魂的石膏像,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扩张到极致。
不……
不可能……
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的嘶吼,像一头心脏被刺穿的野兽,疯狂地冲出了酒店房间,甚至来不及换下睡衣。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左奇函而言,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他像一具失去知觉的行尸走肉,脑子里反复回荡着管家那句“……先生……少爷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不敢去想那个画面,不敢去想那个结果。
当他如同疯魔般冲进国内医院的VIP楼层,冲到抢救室门口时,看到的,只有被白布缓缓覆盖上的、那个熟悉而单薄的身体轮廓。
医生站在一旁,面色沉重地对他摇了摇头。
“左先生……节哀。我们……尽力了。发现得太晚了……”
后面的话,左奇函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所有的声音、色彩、感知,瞬间离他远去。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掀开那刺目的白布。
张函瑞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像是睡着了。只是那眉宇间,凝固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的左手手腕,缠绕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后又干涸的纱布,像一个残酷的句点。
左奇函伸出颤抖得无法自控的手,想要去碰触那张脸,想要感受一点温度,却只触及一片冰凉的、毫无生气的皮肤。
“函瑞……”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病床前,伸出手臂,死死抱住那具已经冰冷僵硬的躯体,将脸埋在他毫无反应的胸口。
没有哭声。
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后,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绝望而无声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赢了。
他用尽手段,终于将这个人永远地留在了身边。
可他也输了。
输掉了他唯一爱过的人。
输掉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人性。
他抱着这具冰冷的身体,像是在拥抱自己那早已随之死去的、荒芜的灵魂。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枯黄的落叶,拍打着医院的玻璃窗,发出如同哀鸣般的声响。
几天后,左奇函为张函瑞举行了一场极其低调的葬礼。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有他,和懵懂不知世事、穿着黑色小西装、被管家牵着的左念函。
墓园萧瑟,新立的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一个简单的名字——张函瑞。
左奇函站在墓前,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却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块冰冷的石头,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
他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孤寂而漫长。
他缓缓转过身,牵起儿子的小手。
“走吧。”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
左念函仰着头,看着爸爸冰冷而陌生的侧脸,又回头看了看那座新坟,小声地问:
“爸爸,爹地……是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吗?”
左奇函的脚步顿住了。
他低下头,看着儿子那双酷似张函瑞的、清澈而带着疑惑的眼睛,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牵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埋葬了他所有爱恨、所有温度、所有希望的墓地。
走向那个,没有张函瑞的、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他们的念函也在最懵懂的年纪失去了一个最爱他的人……
作者第一世界完结啦,本来说第一世界写到一百章的(无辜)但是我写不下去了,感谢宝宝们的喜欢,第二世界等我期中后回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