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囚》

影视基地的公共更衣室，总是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刺鼻的消毒水试图掩盖灰尘的本质，却又与无数种廉价或昂贵的香水、发胶，以及人类皮肤下渗出的名为“焦虑”的激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后台的、上不得台面的气息。

宋亚轩的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指尖微微泛白。里面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狡猾的泥鳅，顺着门缝钻进了他的耳朵。

“……真没想到，刘耀文老师这次的新戏《心囚》，最后试镜名单里会有宋亚轩。”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另一个沉稳些的声音急忙制止，但紧接着，自己也按捺不住八卦的欲望，压低了声音，“不过话说回来，谁不意外呢？刘导选角是出了名的苛刻，眼光毒，脾气……嗯，你懂的。听说上次那个视帝，想带资进组演个配角，都被刘导几句话怼得下不来台，灰溜溜走了。多少一线大咖想上他的戏，都得先过他那‘炼狱’般的试镜，磨掉一层皮都是轻的。亚轩哥……演技是有灵气的，这个咱得承认，但他毕竟没什么背景，资历也浅，流量更比不上那些当红炸子鸡……这次能进最终轮，真是撞大运了。”

后面的话音更低了，但那股“他不配”的意味，如同空气里漂浮的尘埃，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粘附在皮肤上，带来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痒意。

宋亚轩的手指在门把上微微收紧，骨节清晰可见，随即又缓缓松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层隔绝外界噪音的面具，只是那双清澈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波澜，又迅速归于平静。他轻轻推开了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吱呀”一声，交谈声戛然而止。

两个正在整理一堆戏服的小助理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弹起，站得笔直，脸上堆起略显僵硬和尴尬的恭敬笑容：“亚轩哥！您来啦！”

宋亚轩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轻轻扫过她们因慌乱而微红的脸颊，没有停留，也没有询问。他径直走向角落里属于他的那个狭小、漆皮有些剥落的更衣格挡。有些话，不必听见，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在这个名利场摸爬滚打几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打量、比较和窃窃私语。它们像是背景噪音，虽然烦人，但只要你不想听，总能学会屏蔽。

格挡的门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他与外面的世界短暂隔绝。他脱下身上柔软的棉质T恤，换上为试镜准备的那件简单的纯白色衬衫。布料挺括，带着新拆封的折痕和淡淡的皂角香，贴合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凉的陌生感。他仔细地扣好每一颗纽扣，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格挡门上那块模糊不清的长条镜子。镜中的青年眉眼干净清澈，鼻梁挺秀，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柔软和纯粹。这与今天要试镜的角色——《心囚》里那个被神秘偏执的艺术家男主盯上的、在雪糕店打工的年轻店员——有着某种奇妙的契合。或许，在刘耀文那样挑剔的眼里，也可能是某种天差地别。

他对着镜子，尝试调动了一下情绪，想挤出一个属于店员的、略带怯懦和职业化的微笑，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杂念都压进肺腑深处，他推开格挡门，再次对那两个眼神躲闪的小助理点了点头，便朝着那间标志着《心囚》试镜间的会议室走去。

走廊很长，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让环境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种压抑的肃穆。每靠近那扇门一步，心脏的鼓噪似乎就清晰一分。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核对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无声地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一股更强的冷气混着凝重的、几乎实质化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房间很大，装修奢华，但此刻却因为坐了一排人而显得异常逼仄。长桌后面，几张或严肃、或好奇、或审视的面孔齐刷刷地望过来，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而他的目光，在踏入房间的瞬间，就像被无形的磁力线捕获，牢牢地锁在了坐在正中间的那个男人身上。

刘耀文。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辨认的过程，直觉就像警报一样在脑海中尖鸣，确定无疑地告诉他，这就是那个人。男人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利落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透出些许不拘。他身子微微后靠坐在主位的皮质椅子里，姿态看似放松慵懒，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全局的、如同深海般沉稳而危险的气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低头翻阅资料，而是直接地、毫无避讳地看着走进来的宋亚轩。那眼神锐利得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鹰隼，带着冷静的、剖析式的审视，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衬衫，剥离掉所有伪装和表象，直抵灵魂最深处，看看里面究竟是璞玉还是顽石。

宋亚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他走到房间中央，对着长桌方向恭敬地鞠了一躬，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各位老师好，我是演员宋亚轩。”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副导演拿着剧本，简单介绍了一下接下来要试演的场景——是男主角在深夜的雪糕店，对扮演店员的角色进行一段看似随意搭讪，实则充满了微妙挑逗、心理试探和无形控制的对话。

宋亚轩点了点头，刚要开始他的无实物表演，想象自己站在冰柜后面。

“等一下。”

那个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独特韵律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大提琴弦被拨动，在安静的房间里激起回响。是刘耀文。

他站起身，在所有人讶异、探究的目光中，缓步走到了宋亚轩面前。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大约一米五，却足以让宋亚轩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压迫感。

“我来和你对这段。”刘耀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始终落在宋亚轩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在笑，又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对于猎物的兴趣。

宋亚轩彻底愣住了。编剧、制片人亲自下场和试镜演员对戏？这待遇……闻所未闻。是殊荣，还是下马威？他来不及细想，大脑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

不容他调整，刘耀文已经进入了状态。他明明穿着现代昂贵的衬衫，手里空无一物，却仿佛真的慵懒地倚靠在某个冰冷的冰柜旁，眼神懒洋洋地扫过来，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掠夺性。

“下班后有什么安排？”他开口，语气平常得像任何一次普通的搭讪，但尾音微微拖长，像带着柔软小钩子的羽毛，轻轻搔刮过耳膜。

宋亚轩按剧本设定，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直视，身体微微后倾，流露出角色应有的局促和一丝防备：“没，没什么安排。”

刘耀文向前倾了倾身，这个动作打破了安全距离，带来了更强的侵略感。他的目光极具暗示性地落在宋亚轩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停留了两秒，才缓缓移回他因为紧张而轻颤的眼睫，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请你吃个雪糕？……”他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说，“唔，香草味应该很适合你。”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宋亚轩脸上，那种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占有欲，“看起来……很甜。”

那一刻，宋亚轩几乎产生了幻觉。一股带着凉意的、甜腻的奶油香气仿佛真的扑面而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本能的危险信号。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耳根染上绯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脚本能的羞涩、慌乱，与一丝被冒犯的警觉和无所适从，完全被刘耀文带动起来的、强大而充满掌控欲的节奏所牵引、所淹没。他张了张嘴，剧本里店员此刻应该回答的台词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更加无措的眼神和微微摇头的动作。

一场短短的试戏，寥寥几句台词，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高强度的心理博弈。

当刘耀文直起身，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副疏离冷静的模样，淡淡地说出“可以了”三个字，并退回自己的座位时，宋亚轩才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后背竟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贴身的衬衫料子带来冰凉的触感。

他再次鞠躬，声音有些发干：“谢谢各位老师。”然后，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维持着镇定，退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在门口，他遇到了下一个试镜者，新晋流量小生程橙。程橙画着精致的妆容，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到他出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但那笑容底下，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和勉强，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僵硬。

“亚轩哥，怎么样？”程橙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期盼和不安。

宋亚轩勉强笑了笑，轻声说：“加油。”便侧身让开。

果然，没过多久，大概十几分钟，程橙就从试镜间里出来了。他脸上的妆容似乎都暗淡了几分，哭丧着脸，看到宋亚轩还在走廊尽头等电梯，便快走几步过来，一把抓住宋亚轩的胳膊，带着哭腔抱怨道：“完了完了！亚轩哥，我肯定没戏了！刘导那个气场太吓人了！我进去大脑就一片空白，台词都说错了两次！他虽然没骂人，就那么看着你，但那眼神……我的天，跟冰刀子似的，能直接把人钉在墙上！我感觉我就像个透明人，什么都被他看穿了！”

宋亚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了几句：“别想太多了，结果还没出来呢。”但他心里知道，程橙大概率是没希望了。刘耀文要的，显然不是这种容易被气场压垮的表演。

回到那个他租住的、不算宽敞但被自己收拾得温馨整洁的公寓，宋亚轩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袭来。他踢掉脚上的帆布鞋，甚至懒得开灯，也顾不上换衣服，就直接把自己扔进了那张柔软的小床。脸颊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意识几乎在接触到床铺的瞬间就开始模糊、下沉，仿佛要陷入一场黑甜的梦乡，将今天所有的紧张、忐忑和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都暂时遗忘。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个毛茸茸、热烘烘的小脑袋开始坚持不懈地、一下下蹭他的小腿，伴随着细微的“呜呜”声。

是他在小区捡的那只小土狗，取名叫“天天”，意思是希望它天天开心。

宋亚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变幻不定的光带。他摸索着拿起床头的手机，屏幕“啪”地亮起，冷白的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

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七分。

而更醒目的，是社交软件自动推送的热点新闻标题，像一块灼热的炭火映入眼帘——

【爆】疑《心囚》男主尘埃落定？新晋流量程橙或将出演刘耀文新作！】

下面还附带着几张程橙今天进出试镜地点的模糊照片，以及粉丝“橙子”们在评论区狂欢控评的盛况，各种“恭喜橙宝！”“宝贝太棒了！”“期待与程橙一起解锁《心囚》！”的言论刷了屏。工作室和剧组尚未正式官宣，但这种炒作和预热的风向，在圈内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信号。

宋亚轩盯着那条推送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波澜，像是看一条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社会新闻。意料之中，不是吗？他默默地关掉屏幕，将手机扔回床头，脸重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试图驱散心头那一点点微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圈子里惯用的伎俩罢了，真假难辨，风声大雨点小，或者反之亦然。他无心去辨，也无力去争。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他只想守住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演自己喜欢的戏，哪怕角色再小。

他只是伸出胳膊，将努力想爬上床的天天捞进怀里，感受着小动物温暖而真实的依赖，听着它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天天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下巴，带来一丝痒意。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繁华而冷漠的光网。那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安静侧躺的轮廓上，投下明明灭灭、摇摆不定的光影，仿佛预示着他未来道路的崎岖与未知。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天天轻柔的呼吸声，与窗外的喧嚣隔绝成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