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余温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贴在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组成了一张巨大的审判书。张函瑞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在物理那一栏定格。

92分。

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皱了手中的笔记本。那是张桂源借给他的竞赛笔记，每一页的边缘都写满了详尽的批注，甚至细心地标出了可能衍生出的考点。笔记本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

“怎么样？”张桂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结束篮球训练，额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身上带着运动后的热气。

张函瑞侧身让出位置，沉默地看着他挤进人群。当张桂源的目光扫过那个分数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心疼的情绪。

“这道题，”张桂源指着成绩单旁边的试卷展示区，“你的思路是对的，但是计算出了错。”

那是最后一道大题，分值很高。张函瑞记得自己演算了整整一页草稿纸，在深夜里反复推敲，却在最后一步把系数写错了。那个错误如此微小，却又如此致命。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还站在公告栏前。秋日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羁绊。

“我看了你的草稿纸。”张桂源突然说，“其实你比周凛的解法更巧妙。”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在张函瑞心里激起涟漪。他抬起头，对上张桂源认真的眼神。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认真，让他几乎要相信这个善意的谎言。

“但是考试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张函瑞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嘲。他想起了昨晚熬夜复习时，张桂源发来的那条“早点休息”的消息，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张桂源没有反驳。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纯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装饰，却显得格外郑重。

“给你的。”

张函瑞接过，手指触到封面的瞬间，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度。那不是新笔记本的冰冷，而是一种被精心呵护过的温暖。他翻开第一页，愣住了。

那不是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每一页都工整地抄着物理例题，但特别的是，所有的解题过程都写在左侧，右侧留出了大片空白。在留白处，张桂源用三种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各种可能的错误，以及如何避免这些错误的小技巧。黑色的笔迹是标准解法，蓝色的标注了易错点，红色的则记录着张函瑞曾经犯过的具体错误。

“这是...”

“我根据你的错题整理的。”张桂源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错。”

张函瑞一页页翻过去，手指微微颤抖。这里记录的不是完美的解题模板，而是他一个人独特的学习轨迹——那些他容易混淆的概念，经常跳过的步骤，甚至是他特有的思考习惯，都被仔细地记录和分析。在电磁学的那一章，张桂源甚至画了一个可爱的闪电图案，旁边写着：“记得你总是忘记方向吗？”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张桂源用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

“错误不是失败，而是找到正确路径的路标。”

字迹端正，像是练习过很多遍才敢落笔。

“为什么要做这些？”张函瑞问，声音有些发涩。他能想象到张桂源在台灯下一笔一画整理这些内容的样子，那些深夜的灯光，那些反复推敲的批注，都是为了他。

张桂源低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比平时稚气了许多：“因为不想再看你因为粗心难过。”

这句话太轻，却太重。张函瑞想起上周的物理小测后，自己因为算错一个数，整节课都心不在焉。下课时，张桂源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递过来一颗草莓糖。原来这些细微的情绪，都被张桂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们并肩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秋风卷起梧桐树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秋天特有的私语。

“周凛的笔记很好，”张桂源突然说，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但不一定适合你。”

张函瑞怔住了。他没想到张桂源会主动提起周凛，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思路太完美，太标准了。”张桂源继续说，目光直视前方，耳根却微微发红，“但你不是那样思考的。你的想法总是...更特别。”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紧闭的盒子。张函瑞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看周凛的笔记时总有种隔阂感——那不是他的思维方式，而是另一个天才的轨迹。就像穿着一双做工精致却尺寸不合的鞋，再怎么漂亮，走起路来也会疼。

而张桂源的笔记，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它不追求完美，只追求合适。

教室里的同学大多去吃饭了，只剩下几个还在埋头学习的人。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张函瑞在新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试试这道题。”张桂源指着其中一页，“这是你上次错过的类型，但我改了几个条件。”

题目看起来很熟悉，却又完全不同。张函瑞拿起笔，开始演算。这一次，他格外注意那些曾经出错的地方。当最终答案与参考答案一致时，他忍不住弯起嘴角，眼睛里闪烁着小小的得意。

“对了。”张桂源的声音带着笑意，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漾开温柔的波纹，“就是这样。”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张函瑞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张桂源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整理这本笔记的无数个夜晚。那些反复推敲的批注，那些细心设计的错题，都只为了此刻这个浅浅的笑容。值得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然后得到了无比肯定的答案。

“你为什么...”张函瑞抬起头，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他其实有太多问题想问，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为什么记得他所有的习惯，为什么总是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但这些问题都太过直白，他害怕打破现在的平衡。

“什么？”张桂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远处操场上的喧闹声变得模糊，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张桂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的目光落在张函瑞手中的笔上，那支笔是他昨天刚送给对方的，说是多买了一支。其实不是，他是特意去买的，因为记得张函瑞说过喜欢这个款式。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你的物理成绩上不去，我会很困扰。”

这个回答太过拙劣，连张桂源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张函瑞没有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耳根却悄悄红了，像染上了晚霞的颜色。

放学时，张函瑞把新笔记本小心地收进书包最里层，挨着那本张桂源借给他的竞赛笔记。拉上拉链前，他又忍不住翻开，看着那些专为自己而写的批注。在电磁学的那一章节，他注意到张桂源用铅笔在角落写了一行小字：“下次给你带抹茶蛋糕，奖励你终于搞懂洛伦兹力。”

在教室门口，他们遇见了周凛。他手里拿着一叠物理竞赛的模拟题，看见张函瑞时眼睛亮了一下。

“正要找你。”周凛说，“这套题很不错，要一起做吗？”

张函瑞还没来得及回答，张桂源已经开口：“他今天要帮我整理实验室。”

这是明显的谎言，但周凛只是挑了挑眉，没有戳穿。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张函瑞鼓鼓的书包上，那里装着那本独一无二的笔记。

“好吧。”他笑了笑，把模拟题塞给张函瑞，“有空看看。不过...”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桂源一眼，“看来你已经有了更好的指导。”

等周凛走远，张函瑞才轻声问：“为什么要撒谎？”

张桂源没有回答，只是接过他肩上沉甸甸的书包。那个动作自然得像练习过无数次，仿佛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校园的小径上交织在一起。张函瑞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本笔记的重量，那些深夜的灯光，还有刚才那个笨拙的谎言，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秘密。

一个他们都在假装不知道，却又心照不宣的秘密。

回到家，张函瑞把新笔记本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他翻开今天做对的那道题，在张桂源的批注旁边，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星星。接着，他取出日记本，在今日的页面认真地写道：

“今天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不是笔记本身，而是那份被细心理解的心意。”

窗外，月色正好。张函瑞打开台灯，开始认真研读张桂源为他准备的例题。在理解一个特别巧妙的解题技巧时，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在对应的空白处画了一个笑脸。

而城市的另一端，张桂源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发呆。手机屏幕亮着，是和张函瑞的聊天界面。他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一条：

“笔记有用吗？”

几乎是立刻，他收到了回复：

“很有用。谢谢你。”

紧接着，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特别是那个闪电图案。”

张桂源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放下手机，打开那个加密的文件夹，新增了一张照片——是今天在教室里，张函瑞对着笔记本微笑的侧脸。照片的备注很简单：

“第47次为他整理笔记，第一次看到他因为这个微笑。”

台灯下，张桂源继续完善着下一章的笔记内容。在准备讲解电磁感应的部分时，他特意留出了一页空白，计划画上张函瑞最喜欢的那部科幻电影里的场景。他知道，这样的小细节会让那个人学得更开心。

夜深了，两盏台灯在城市的两个角落亮着，像是星空中彼此守望的星辰。一本笔记连接着两个少年，那些墨水的余温，不只是知识的传递，更是青春里最纯粹的心意，在纸页间静静流淌，在时光里慢慢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