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片糖衣

深秋的流感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短短一个早自习的时间，教室里的咳嗽声就此起彼伏。张函瑞第三次把脸埋进臂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窗外的天空是病态的灰白色，铅云低垂，就像他此刻沉重的心跳。

"你还好吗？"

张桂源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担忧。

张函瑞勉强抬起头，对上那双总是过分清澈的眼睛。他摇摇头，想说没事，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发烧了。"张桂源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那个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张函瑞恍惚了一下，分不清是对方的体温，还是自己的热度。"至少38度。"

课间操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同学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张函瑞想要起身，却被张桂源轻轻按住肩膀："你在这里休息，我帮你请假。"

教室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张函瑞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张桂源走向讲台的背影，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冬天，他也是这样发着烧，张桂源逃了课间操，翻墙出校去给他买退烧药。那天张桂源回来时，校服上还沾着翻墙时蹭到的灰尘。

"把这个吃了。"

张桂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药盒，里面整齐地分装着各种药片。最让人惊讶的是，每颗药片外面都细心地包着一层薄薄的糖衣，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像是裹着一层琥珀。

"这是...？"

"校医开的药。"张桂源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微微发红，"糖衣是我请校医特别加的，你说过讨厌药片的苦味。"

张函瑞怔住了。他确实说过讨厌苦味，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们当时在食堂，他因为感冒药太苦，偷偷把药片藏在了纸巾里。张桂源发现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跑去小卖部给他买了根棒棒糖。那时张桂源说："要是所有药都是甜的就好了。"

"你还记得..."

"先把药吃了。"张桂源打断他，递过一杯温水。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药片在口中融化，甜味先于苦涩弥漫开来。张函瑞小口喝着水，看着张桂源在他前排的位置坐下，逆着光整理被风吹乱的试卷。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那个画面太过熟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下周的联赛集训..."张函瑞轻声问，声音因为生病而有些沙哑，"我们真的要和周凛一起训练吗？"

张桂源整理试卷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贴在玻璃窗上，像是不愿离去的秋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嗯。"他的回答很简短，却带着沉重的分量。"孙教授已经安排好了。"

教室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做操的音乐声。张函瑞看着那些包着糖衣的药片，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像这些药片，他们即将开始的三人合作，也不过是裹着糖衣的苦涩。表面上是强强联合，内里却是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想起上周在图书馆，周凛看着张桂源时那种探究的眼神，像是要在他们之间找出什么破绽。

午休时分，张函瑞的体温又升高了。他趴在课桌上，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轻轻给他披上了外套。那件外套带着熟悉的洗衣液香味，还有张桂源身上特有的干净气息。外套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像是一个无声的拥抱。

"难受的话就回家休息吧。"张桂源的声音很近，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张函瑞汗湿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张函瑞摇摇头。下午有物理竞赛的辅导课，孙教授特意强调今天要讲联赛的重点题型。他不能错过。而且...他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见张桂源担忧的眉眼，心里某个角落软了一下。他不想让这个人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三人集训。

"别逞强。"张桂源叹了口气，那气息轻轻拂过张函瑞的发梢，"身体更重要。"

这句话让张函瑞想起初二那年，他为了准备数学竞赛连续熬夜，最后在考场上晕倒。醒来时，张桂源守在医院病床前，眼睛红红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逞强，身体更重要。"那时张桂源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掌心都是汗。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关心从未改变。就像张桂源永远记得他怕苦，记得他喜欢的温度，记得他所有的习惯和软肋。

下午的物理辅导课，张函瑞强打着精神听课。孙教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的复杂题型，黑板上的公式密密麻麻。张函瑞努力集中注意力，但头部的钝痛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眼前的公式开始扭曲变形，像是游动的蝌蚪。

"这里..."他小声嘀咕，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突然，一本笔记推到他面前。是张桂源的那本蓝色笔记，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孙教授正在讲解的内容。不同的是，笔记上用彩色标签做了标记，旁边还有手绘的示意图，把复杂的物理过程分解得清晰易懂。在页边空白处，还细心地标注着："这个公式容易记混，注意正负号。"

张函瑞抬头，看见张桂源专注听课的侧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偶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那本笔记只是不小心滑到了张函瑞这边。

但张函瑞知道不是。他翻到笔记的扉页，那里新添了一行小字："生病也要记得做笔记，落下的内容我帮你补。"

字迹工整，墨迹很新，显然是刚写上去的。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爱心，被匆忙划掉了，但痕迹还在。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张函瑞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头痛让他有些眩晕。当他站起身时，一只手臂及时扶住了他。

"我送你回去。"张桂源说，语气不容拒绝。他已经帮张函瑞收拾好了书包，连笔袋都按照他习惯的顺序摆放整齐。

秋日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张函瑞靠在张桂源身侧，能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阳光味道。他们走得很慢，仿佛在刻意延长这段路程。路过篮球场时，几个正在打球的同学朝他们吹口哨，张桂源只是把张函瑞往自己身边又拉近了些。

在路过药店时，张桂源突然停下脚步："等我一下。"

他跑进药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除了感冒药，还有一包草莓糖和一支体温计。

"给你。"他把糖塞进张函瑞手里，"吃药后吃的。体温计放在你书包侧袋了，记得量体温。"

张函瑞看着那包粉红色的糖果，忽然想起高一那个下雨天。他因为考试失利躲在教学楼后哭，张桂源找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颗草莓糖。从那以后，每次他不开心，张桂源都会给他带草莓糖。原来有些习惯，早已深入骨髓。

快到张函瑞家的小区时，他们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周凛背着书包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拿着一叠复习资料。他看见他们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惯有的温和笑容。

"听说你生病了。"周凛对张函瑞说，目光却扫过张桂源扶着他的手，"这是今天的笔记和作业。"

张函瑞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张桂源已经先开口："谢谢，不过我已经帮他整理了。"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把张函瑞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周凛笑了笑，没有坚持。他的目光在张函瑞泛红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说："要注意休息。联赛虽然重要，但健康更重要。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需要的话..."

"不用了。"张桂源打断他，"我会照顾他。"

这句话说得太快，太急，带着明显的占有欲。三个男生站在暮色中对峙，空气突然变得凝滞。最后还是周凛先退让，他把资料塞进张函瑞手里："那好吧，祝你早日康复。"

周凛离开后，张桂源一直沉默着。直到把张函瑞送到单元楼下，他才低声说："他为什么知道你住哪里？"

张函瑞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未告诉过周凛自己的住址。现在细想，周凛出现在这里确实很奇怪。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张桂源的表情在暮色中看不真切。他帮张函瑞按了电梯，在电梯门打开前突然说："好好休息，明天见。"他的手指在电梯按钮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推了张函瑞一把，"记得吃药。"

电梯门缓缓合上，张函瑞看着张桂源的身影消失在缝隙中，心里莫名空了一块。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他头晕，他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想起张桂源刚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回到家，张函瑞打开周凛给的资料。里面除了课堂笔记，还有一张便条：

"听说你喜欢草莓味，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联赛集训见。-周凛"

便条旁边，真的放着几颗包装精致的草莓糖。

张函瑞看着那几颗糖，又看了看张桂源给他的那包，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打开张桂源给的药盒，取出一颗包着糖衣的药片。糖衣在舌尖融化，甜味短暂地掩盖了苦涩，但最终，药片的苦味还是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就像他们三个人的关系，表面的和平之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周凛的突然接近，张桂源反常的戒备，还有即将到来的三人集训，一切都像这深秋的天气，看似晴朗，实则暗藏风雨。

那天晚上，张函瑞在日记本上画了一颗药片。药片外面包裹着漂亮的糖衣，但在糖衣的裂缝处，露出了里面苦涩的粉末。在画的下方，他写道：

"有些关心是药，有些关心是糖。而我，早已习惯了那个总是记得给药裹上糖衣的人。"

他翻开手机，看到张桂源发来的消息："体温量了吗？记得按时吃药。"消息后面跟着一个笨拙的卡通表情，是一只小熊在量体温。

张函瑞回复："量了，38.2。药吃了，糖很甜。"

几乎是立刻，张桂源回复："明天早上我给你带粥。好好休息。"

与此同时，张桂源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信纸发呆。信纸的顶端写着"联赛集训计划"，但下面一个字都没有。他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药片图案，然后在药片外面细心地画上了一层糖衣。在糖衣上，他轻轻写下一个"R"，又很快用笔涂掉，涂成了一个墨团。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树梢。张桂源想起今天在药店，店员问他需要什么时，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要最有效的感冒药，还有，能不能给药片加上糖衣？"

店员诧异的表情他还记得，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习惯了为那个人考虑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些微不足道的苦味。就像他习惯记得张函瑞所有的喜好，习惯在每本笔记里留下只有他们懂的暗号，习惯在每次对方生病时守在身边。

月光洒在信纸上，那个带着糖衣的药片图案泛着柔和的光。张桂源轻轻合上信纸，知道明天的集训将会是一场新的考验。但无论如何，他都会记得，给所有的苦涩裹上糖衣——这是他只对一个人有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