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法租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
卫礼坐在窗前翻书,看的是谢行之书房里那本泰戈尔的诗集,指尖划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字句,总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这些日子,谢行之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硝烟味也越来越重。
有时他会带着一身疲惫躺在她身侧,呼吸粗重,眉头紧锁,像是在梦里还握着枪。
卫礼不敢惊动他,只悄悄替他掖好被角,听着他压抑的叹息声到天明。
“小姐,谢家的表小姐来了。”
小洁进来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
卫礼合上书。这位表小姐是谢老太太妹妹的女儿,名叫萧盈春,在北平读书,前几日刚到上海,一来便住进了谢家公馆。
她走到前厅时,正看见萧盈春坐在谢老太太身边撒娇,一身时髦的洋装,烫着卷发,与这旧式公馆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见卫礼进来,萧盈春抬眼瞥了她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小礼来了?快坐。”
谢老太太招手,“这是你盈春表妹,你们年轻人多亲近亲近。”
“表妹好。”卫礼依言坐下,语气平和。
萧盈春却没起身,只是懒懒地说:“姐夫呢?我来了这几日,都没好好跟他说说话。”
“行之在司令部忙。”谢老太太道,“你姐夫如今身不由己,哪有功夫陪你玩。”
“忙?我看是被新媳妇绊住了脚吧。”
萧盈春笑着看向卫礼,眼神里带着挑衅。
“说起来,姐姐倒是好福气,能嫁给姐夫这样的人物,不像我们,还得自己在外求学打拼。”
这话听得卫礼眉头微蹙,却没接话。
她知道,与这种人争辩,只会落了下乘。
萧盈春见她不说话,似乎觉得无趣,又转向谢老太太。
“姑母,我听说姐夫最近在跟那个姓周的督军较劲?北平那边都传遍了,说姐夫怕是要吃亏呢。”
谢老太太的脸色沉了沉:“小孩子家懂什么,别瞎议论。”
卫礼的心却猛地一紧。
姓周的督军她知道,是盘踞在苏北的军阀,野心极大,与谢行之素来不和,最近更是摩擦不断。
正说着,谢行之回来了。
他穿着军装,脸色比往日更沉,看见萧盈春时,只是淡淡颔首:“来了。”
“姐夫!”萧盈春立刻站起身,亲热地迎上去。
“我都等你好几天了。”
谢行之没理她,径直走到谢老太太面前:“娘,我有话跟您说。”
两人进了内室,卫礼看着萧盈春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心里闷得发慌。
晚饭时,谢行之没说几句话,匆匆吃了几口便又去了书房。
卫礼端着汤过去时,听见他正在打电话,声音冷硬如冰:“告诉前线,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我明日一早就到。”
她敲门进去时,他正挂了电话,眉宇间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还没休息?”他问,语气缓和了些。
“给你端点汤。”卫礼把汤放在桌上。
“你要去前线?”
谢行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周督军动了歪心思,我必须去盯着。”
“危险吗?”她忍不住问,指尖微微发颤。
他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凉,带着枪茧的粗糙摩挲着她的掌心,竟让她觉得安心了些。
“放心,我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
“等我回来,带你去看钱塘江大潮,你不是一直想看吗?”
卫礼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她知道他这话说得有多不易,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回来”两个字,重逾千斤。
那晚,他没去书房,就躺在她身边。
两人都没说话,却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卫礼听着他的心跳声,一夜未眠。
天未亮时,他便起身了。
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穿上军装,系好风纪扣,转身时,他忽然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等我。”他说。
“嗯。”卫礼咬着唇,不敢再说一个字,怕眼泪掉下来。
汽车引擎声远去,卫礼站在门口,看着晨雾中那辆黑色轿车渐渐消失,心里空落落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融入这个时代的?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个男人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萧盈春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看着她冷笑。
“姐姐还真信他会回来?姐夫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卫礼猛地转头看她,眼神冷得像冰:“你闭嘴。”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如此失态,萧盈春被她吓了一跳,悻悻地转身走了。
卫礼回到房里,看着桌上那本泰戈尔的诗集,忽然觉得“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话,刺眼得让她不敢再看。
她不知道谢行之能不能回来,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
她只知道,从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悬在了半空,随着前线的炮火,一点点被撕扯着,不得安宁。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又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