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白玉兰的花瓣落了一地,被晚风吹得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卫礼下车时,谢行之伸手扶了她一把。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用过晚膳了吗?”他问,声音比白日里温和些。
“在老太太那里用了些。”卫礼答。
白日里看了那些难民的模样,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谢行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厨房煮了汤,去喝点暖暖身子。”
卫礼跟着他往饭厅走,廊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绢纱,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
饭厅里只摆了两个人的碗筷。
张妈端上一碗乌鸡汤,汤色清亮,飘着几朵香菇,香气瞬间漫了开来。
“这汤炖了三个时辰,补身子的。”
谢行之给她盛了一碗,“尝尝。”
卫礼拿起勺子,小口喝着。
鸡汤醇厚,带着淡淡的药香,确实暖了胃,也让她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松弛了些。
“白日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些难民,以后都会有去处吗?”
谢行之舀汤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
“我让人在城郊盖了简易的棚屋,会给他们分些粮食和过冬的棉衣。至于往后,还要看战事的走向。”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卫礼听出了几分无奈。
这个时代的安稳,果然如风中烛火,随时可能被吹散。
“你好像……很不喜欢打仗?”她问。
印象里的军阀,似乎总该热衷于征战才是。
谢行之放下勺子,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十五岁上战场,第一次杀人时,手抖了三天。”
卫礼愣住。
她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手抖的时候。
“没人喜欢打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了岁月的疲惫,“但有些事,躲不过。”
他没再说下去,卫礼也没再问。
有些过往,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触碰。
晚膳后,谢行之去了书房。
卫礼回到房里,看着桌上那本摊开的画册,却没什么心思看。
白日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破败的房屋,还有谢行之说“手抖了三天”时的神情,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
她忽然想去他的书房看看。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可脚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她穿过回廊,走到书房门口。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她透过缝隙往里看,谢行之正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看文件。
他眉头微蹙,手指夹着一支烟,却没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身。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眼底的疲惫勾勒得愈发清晰。
原来那个在人前杀伐决断的谢司令,也会有这样落寞的时刻。
卫礼正看得怔忡,手腕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张妈端着一杯热茶站在身后,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少奶奶是来给司令送茶的?”
张妈把茶递给她,“司令这几日为了战事,没睡几个囫囵觉呢。”
卫礼接过茶杯,指尖有些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谢行之抬头看过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怎么还没睡?”
“看你还没休息,给你送杯茶。”
她把茶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多谢。”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事?”
“没……没什么。”卫礼有些局促,“就是想问问,你这里的书,我真的可以随便看吗?”
谢行之笑了笑:“自然。书架上的书,你想看哪本都可以。”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从线装的古籍到西式的理论著作,甚至还有几本外文诗集。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书脊,忽然停在一本《新青年》上。
“你也看这个?”
她有些惊讶。这杂志在她原来的历史课本里见过,是新文化运动的阵地,没想到会出现在一个军阀的书房里。
“早年在北平求学时看的。”
谢行之道,“那时候总觉得,能靠笔杆子唤醒国人。后来才知道,有些时候,枪杆子更管用。”
他的话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卫礼却忽然懂了。
他不是不懂理想,只是被现实磨出了更坚硬的棱角。
她抽出那本《新青年》,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印着鲁迅的《狂人日记》。
那些“吃人”的字句,看得她心头发紧。
“看得懂?”谢行之问。
“嗯。”卫礼点点头。
“以前在……家里看过类似的文章。”她差点说出“课本”两个字,连忙改口。
谢行之没深究,只是道:“若是喜欢,拿去看便是。”
卫礼抱着书,道:“那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好。”他看着她,眼底似乎有微光闪动。
走出书房时,晚风带着白玉兰的香气拂过脸颊,卫礼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香气浸润得软了些。
回到房里,她躺在床上,却没看那本《新青年》。
她想起谢行之坐在书桌前的身影。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亮,落在红绸被褥上,褪去了几分喜庆,多了几分温柔。
卫礼翻了个身,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