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醒

卫礼是被窗棂上的鸟鸣惊醒的。

天光已透过薄纱窗帘漫进来，在地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睁开眼，身边的位置早已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夜那个躺在身侧的人只是一场错觉。

“小姐，您醒了？”

小洁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坐起身，脸上堆起笑意。

“谢司令一早就去司令部了，临走前吩咐厨房给您炖了燕窝粥，说是您昨日累着了。”

卫礼“嗯”了一声，心里掠过一丝微澜。

梳洗过后，她换上一身藕荷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几簇浅粉的蔷薇，是她自己带来的衣裳。

走出房门时，廊下的佣人见了她，都恭敬地低着头唤“少奶奶”，那声称呼让她有些不自在，却也只能微微颔首应下。

谢家的公馆比卫府大得多，中西合璧的样式，花园里栽着几株高大的白玉兰，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雪。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看园丁修剪花枝，听远处传来的隐约琴声，倒比在卫府时多了几分清净。

“少奶奶醒了？”一个穿着藏青色旗袍的中年妇人走过来，笑容温和。

“我是府里的张妈，负责照看您的起居。老太太让您醒了就去前厅用早膳呢。”

卫礼跟着张妈往前厅走，心里有些忐忑。

第一次见谢家的长辈，总该谨慎些。

谢老太太已经坐在餐桌旁了，穿着宝蓝色的寿字纹旗袍，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见她进来，慈眉善目地招手。

“小礼来了？快坐下，刚出锅的蟹壳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谢谢老太太。”卫礼依言坐下，拿起一块小巧的点心，小口咬着。

那点心外酥里嫩，带着芝麻的香气，味道确实不错。

“昨日累坏了吧？”谢老太太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打量，却并无恶意。

“行之那孩子性子急，不懂疼人，往后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

卫礼没想到老太太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才道：“多谢老太太关心，司令待我很好。”

“他待你好就好。”

老太太笑了笑，又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不该多嘴。但行之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脾气是硬了点，心里却不是没数的。你嫁过来，好好跟他过日子，他不会亏待你的。”

卫礼低头喝粥，没接话。

正说着，管家匆匆进来，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知道了，让他先在书房等着。”

待管家退下，卫礼忍不住问：“老太太，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些军政上的纠纷。”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世道不太平，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没有省心的时候。”

她说着，看向卫礼，“你也别担心，男人的事，咱们做女眷的，守好家就行了。”

卫礼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

她想起谢行之身上的硝烟味，想起那些战场的照片，忽然觉得他那份冷硬背后，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早膳后，她回了自己的院落，见小洁正拿着本画册翻看，正是谢行之之前说要送她的那本。

“这是……”

“是司令部的人刚送来的，说是谢司令吩咐的。”

小洁把画册递过来，“小姐您看，这里面的画可真好看。”

卫礼翻开画册，里面是些印象派的画作，色彩明快，笔触灵动，与这个时代的沉郁截然不同。

她一页页看着，忽然在最后一页发现一张小纸条，还是谢行之凌厉的字迹：“下午若得空，带你去个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跳。他要带她去哪里？

正怔着，张妈过来说老太太请她去打麻将。

她跟着去了，牌桌上还有两位穿着讲究的太太，是谢老太太的牌友。

她们看她的眼神带着好奇，偶尔问几句卫家的事，语气里却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卫礼应付着，心思却有些飘忽。

直到傍晚时分，才听见前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知道是谢行之回来了。

她借口有些累，先回了房。

没过多久，谢行之便推门进来。

他脱下军装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带着几分随性。

“忙完了？”卫礼没抬头，继续翻着手里的画册。

“嗯。”他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画册上，“喜欢？”

“还好。”她淡淡道。

他笑了笑，没在意她的疏离：“换件衣裳，带你出去。”

卫礼抬起头：“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语气神秘，“穿件方便走路的。”

卫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换了件浅灰色的西式连衣裙，外面搭了件米色的针织开衫。

谢行之看着她，眸色亮了亮：“走吧。”

两人坐上那辆黑色的轿车，卫礼才发现司机不是白日里那个，而是个面生的年轻人，眼神锐利，一看就是军人。

车驶出法租界，往城西开去。

越往前走，街景越显萧条，路边甚至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

卫礼皱了皱眉，这里与她印象中的十里洋场截然不同。

“这是……”

“贫民窟。”

谢行之声音低沉，“前几日战火波及到这里，不少人没了家。”

卫礼看着窗外那些破败的房屋，心里有些发堵。

她在书本里读过这个时代的苦难，却从未如此真切地看见过。

车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屋外停下，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正在给难民分发粮食。

谢行之推开车门：“下车看看。”

卫礼跟着他下去，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正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士兵手里的馒头。

她心里一软，走过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几块糕点递过去。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她，不敢接。

谢行之在一旁道：“拿着吧，是谢太太给你们的。”

小女孩这才怯生生地接过，拉着弟弟跑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卫礼看着她们，眼眶有些发热。

谢行之走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道，安稳有多难得。”

他顿了顿，转头看她。

“卫家在租界里安稳度日，或许体会不到这些。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谢家，也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像你一样，有饭吃，有屋住。”

卫礼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轮廓清晰了许多。

“我知道了。”她轻声道。

谢行之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卫礼靠在车窗上，看着渐渐亮起的街灯，心里那道对谢行之的防线，似乎悄悄松动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