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相夷在下山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冯灿。
不是四顾门门主，不是名满天下的剑神，只是一个刚刚挣脱师门束缚、红衣烈马、眉眼还带着三分未谙世事清澈的少年郎。
那应该是个春日，草长莺飞，官道旁的桃花开得灼灼。他牵着马，正琢磨着是该先去挑战哪个成名高手，还是先去尝遍江湖传闻中的美食。熙攘人流从他身边走过，贩夫走卒，江湖客，闺阁女……众生百态，如过眼云烟，引不起他半分驻足。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坐在路边茶棚角落里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身边没有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魏无羡，也没有任何行李，只是安静地捧着一杯粗茶，望着棚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出神。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一种与这热闹春光格格不入的、淡淡的寂寥。
李相夷的脚步，莫名就停住了。
他见过很多美人。乔婉娩是清冷绝伦的月，江湖上也有不少艳若桃李的女侠。可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像雨后初晴时，远处那一抹最沉静、也最让人心安的青山。
茶棚喧嚣，他却觉得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不合时宜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那姑娘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李相夷呼吸一窒。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乔婉娩那种清辉般的明亮，也不是寻常女子的羞涩或好奇，而是一种……仿佛浸过山泉水的玉石，温润，沉静，深处却好像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故事。那眼神掠过他灼眼的红衣，掠过他腰间的少师剑，没有惊艳，没有畏惧，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打量。
她认识他？
李相夷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心底那点少年人的骄傲和表现欲冒了出来。他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报上名号？问她为何独自在此？
可没等他开口，那姑娘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浅淡得像水面涟漪，转瞬即逝，然后便又转回头，继续看着那株桃树。
她……就这么无视了他？
李相夷怔在原地。从小到大，他何曾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过？无论是师门长辈，还是江湖同道，谁见了他李相夷，不是或赞叹，或忌惮，或倾慕？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新奇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少师剑“啪”地往桌上一放。
“喂，”他扬起下巴，努力做出江湖前辈的派头，尽管他自己也是个刚下山的新丁，“你一个人？”
冯灿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那柄一看就非凡品的剑，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嗯。”
“江湖险恶，你一个姑娘家，不怕？”李相夷试图找话题。
“多谢公子关心，尚可。”她的回答依旧简短，疏离。
李相夷有些挫败。他引以为傲的身份、武功、容貌，在这个奇怪的姑娘面前，好像全都失了效。他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你看什么那么出神？”
这次，冯灿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那株桃树，声音轻得像梦呓：“在看花。开得真好，只是不知，明年此时，是否还能看到。”
这话没头没尾，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沧桑感。李相夷听得一愣，下意识道：“花开花落，年年如此，想看自然能看到。”
冯灿闻言，再次转过头来看他。这一次，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得久了一些，那沉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像是怜悯，又像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李相夷却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他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好像压着很重的东西。比他挑战十个高手还要累。
他不再试图用那些江湖套话与她交流，只是也安静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桃树。阳光暖暖的，风里带着桃花的甜香和泥土的气息，茶棚的喧嚣仿佛远去了。
很奇怪，他本该迫不及待地去闯荡他的江湖，此刻却觉得，就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好像……也不错。
过了不知多久，冯灿站起身，放下几枚铜钱，准备离开。
“喂！”李相夷下意识地叫住她。
她回头，用眼神询问。
李相夷张了张嘴，那句“你去哪里”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问？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他看着那双沉静如青山的眼睛，心头那股莫名的冲动又涌了上来，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没头没脑、却无比郑重的话：
“我以后，一定会名扬天下！”
冯灿看着他少年意气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璀璨光芒，那光芒刺得她眼眶微微发酸。她仿佛看到了后来那个温润隐忍、将所有伤痛都藏起的李莲花。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祝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你会做到的。”
然后，她转身，步入了熙攘的人流，素色的衣裙很快消失在桃红柳绿之中。
李相夷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里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淡淡的温度。
心里某个角落，好像被那抹青山的影子，悄然填满了。
他忽然觉得，这偌大江湖，众生芸芸，似乎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唯有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青山，清晰地烙印在心间。
如果……如果命运能重来，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
李相夷想，他一定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
他会走上前，不是以李相夷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刚刚下山的、懵懂却心动的少年，对她说：
“这位姑娘，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不知……可否同行一段路？”
可惜，没有如果。
此时的李相夷，只是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少师剑，将那份初萌的、连自己都未曾彻底明了的情愫，深深压入心底。他还有他的江湖路要走，还有他的责任要扛。
只是那抹青山的影子，注定将贯穿他的一生，从李相夷，到李莲花。
成为他颠沛流离后，最终想要归去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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