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传不到这条僻静的小巷深处。叶鼎之,或者说,曾经的叶云,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炭炉和调料罐。空气里还残留着烤羊腿的焦香,如同他此刻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带着烟火气的怅惘。
他知道,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那个小时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会甜甜叫他“叶云哥哥”,会把宫里赏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精致糕点,小心翼翼分给他的小郡主,今天嫁人了。
嫁的是百里东君。
很好。他想。嘴角试图牵起一个弧度,却发现有些艰难。
「叶云哥哥,这个糖糕可好吃了,给你!」 记忆里,那个穿着绫罗绸缎、像个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举着油纸包,眼睛亮得像星辰。那是他家族尚未倾覆,将军府门庭若市之时。他接过,那糖糕甜得发腻,却暖了他整个略显孤寂的童年。
「叶云哥哥,百里东君他又欺负我!你帮我打他!」 她气鼓鼓地跑来告状,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他那时只是无奈地笑笑,看着她身后那个同样一脸不服气、追过来的小少年,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两个别扭孩子独特的相处方式。他从未真正动过手,只是会默默递给她一颗糖,看着她破涕为笑。
他和百里东君,曾在那落满桃花的院子里,击掌为盟。 「叶云!以后我当酒仙,酿出天下最好喝的酒!你就当剑仙,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剑客!我们兄弟一起,名扬天下!」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他笑着应下,心底也曾有过万丈豪情。
可后来……将军府一夜之间被抄家,烈火焚尽了他的过去。他被人救走,九死一生,从此世间再无小将军叶云,只有浪迹天涯的叶鼎之。
他走过大漠,尝过能齁掉牙的葡萄酿出的烈酒;到过海边,用带着海藻清香的柴火烤过鱼;也在北境雪原,就着牦牛奶酪咽下过刺骨的寒风。
他见过很多风景,遇到过很多人。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乾东城那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想起那个刁蛮又带着点笨拙善意的小郡主。
再相遇,是在天启城喧嚣的街角。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哪怕她已长成明媚少女。而她看向他的眼神,那一瞬间的震惊与熟悉,让他知道,她也认出了他。
相见不相认。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他已是无根浮萍,何必再搅扰她平静的贵女生涯?更何况,她的目光,早已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另一个人——他曾经的好兄弟,百里东君。
他看着她为了百里东君,做出种种笨拙又可爱的努力。看着她伤心,看着她坚持,看着她最终……得偿所愿。
他请她吃烤羊腿,听她含糊地讲述那些与她“刁蛮”人设不符的“追夫”趣事,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仿佛被这人间烟火悄悄融化了一角。他讲述自己的游历,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藏起了所有的惊心动魄和孤寂落拓,只将山河万里,化作她眼前一缕寻常的炊烟。
他知道,有些界限,永远不能跨越。
婚礼,我就不参加了。 他在心里默念。
他看着巷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场盛大婚宴的喜庆红光。
灿灿。
这个称呼,他只敢在无人时,于心底默念千遍。
你一定要幸福啊。
他拿起手边一小坛最烈的酒,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辛辣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那阵绵密的酸涩。
我总觉得,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 所以这辈子,初见便觉得熟悉,相处便觉得心安。 我肯定是欠了你什么。 所以这辈子,让我求而不得,让我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见证你的悲喜,护送你走向别人的怀抱。
他闭上眼,脑海里是她小时候递来糖糕的笑脸,是她学厨艺时鼻尖沾着炭灰的认真模样,是她提到百里东君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光亮。
爱上你这件事,从我意识到的那一刻起,便已刻入骨血,无法动摇,无法转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低声吟出这句古老的诗句,声音消散在带着烤肉余香的晚风里。
又是一口烈酒入喉,灼热,却也空寂。
他起身,将最后一点炭火熄灭,背起简单的行囊,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准备离开这座繁华却不再与他有关的城池。
夜色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孤独,却挺拔。
天边,那场属于她的盛世烟火,恰好绚烂绽放,映亮了他半侧脸颊,也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永不与人言的、石般坚定的温柔与寂寥。
——(番外·叶鼎之独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