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被彻底关在门外。
冷雪菟的小公寓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将外界的阴冷与潮湿完全隔绝。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从天花板的吊灯上洒下来,照亮了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来自角落的一个香薰机,还有若有若无的油画颜料和亚麻布的气味,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她的安宁气息。
冷雪菟到家啦,宝宝。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哦。
她的声音轻快,带着回到安全港湾的放松。她将雨伞立在门边的搪瓷伞桶里,脱下微湿的外套,然后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娃娃,走到了客厅中央。
她被轻轻地放在了铺着米白色针织桌布的小茶几上。这个位置,恰好能让他将大半个客厅尽收眼底。
黎弃——这个自称恶灵的存在,此刻却像个真正的玩偶一样,僵直地“站”在那里,用他那双织物制成的、永远纯真无辜的圆眼睛,迅速而警惕地“扫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很小,一目了然。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一个兼做画室的客厅,以及一扇虚掩着的、想必是卧室的门。但这里和他待过的所有阴暗、肮脏、充满腐败气味的角落都截然不同。
太干净了,太整洁了。
靠墙立着一个大大的木质画架,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画的是阳光下大片盛开的雏菊花田,色彩明快而温暖。旁边的矮桌上散落着几支画笔、调色盘和一卷麻线、几块碎布头。墙壁上挂着几幅装帧简单的小画,书架上除了书,还摆着几个形态可爱的手工陶艺品。一切都透着宁静、有序和一种温柔的创造力。
这里……太明亮了。 这种洁净和温暖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他身体里每一寸发霉的棉花,每一丝阴冷的怨气,都在无声地尖叫着,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像一滴误入清水的墨,随时准备着要将周围污染。
他看着她哼着不成调的、轻快的旋律,先是走到窗边拉上了印有小星星图案的窗帘,然后转身进了旁边的洗手间。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要开始了吗? 他内心习惯性地冷笑,嘲讽着这即将上演的、千篇一律的人类戏码。伪善的清洗。 把他当作一件需要消毒的脏东西,用粗糙的方式抹去所有不堪的痕迹,就像他的父母,像所有曾经短暂“收留”过他的人,最终都想抹去他的存在。
然而,当冷雪菟端着一个米白色的塑料小盆走出来,盆里盛着冒着温热蒸汽的清水,手里还拿着一条看起来异常柔软、显然是全新的浅灰色小毛巾时,他预想中被粗暴对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她甚至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直接盘腿坐在了茶几前的地毯上,然后将他又轻又稳地挪到自己的膝头。这个高度,他正好能平视她的脸。她拆开了毛巾的包装,将它浸入温水中,然后仔细地拧到半干,确保没有一滴多余的水分会冰冷地滴落在他身上。
#冷雪菟:
(旁白:图片展示的是冷雪菟纤细的手指,正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娃娃黑色头发上的一块泥点,她的动作专注而充满耐心,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预想中的揉搓和力道都没有到来。那块湿润温热的布料,只是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拂过他纠结着污垢的黑色发丝,拂过他绒毛打绺、沾着泥点的身体。她的动作那么慢,那么耐心,仿佛不是在清洗一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她的指尖偶尔会隔着温热的毛巾,轻轻碰触到他的身体。那种触感,透过潮湿的棉花,让黎弃产生一种诡异的、仿佛这具破败身体真的拥有了神经末梢的错觉——滚烫,且带着一种让他想要颤栗的温柔。
冷雪菟我们糯宝原来长这样呀,
她一边擦拭,一边轻声细语,像是在和他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欣喜。
冷雪菟头发真黑,像最好的墨汁一样。哇,这个小角角原来是红色的线织的呀,好特别!还有这里,真可爱,设计这个娃娃的人一定很有童心。
他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与厌恶,只有纯粹的好奇、欣赏,甚至是……赞美。那温热的湿意,似乎不止在清洁他肮脏的外表,更在试图渗透他冰封了百年的、坚硬的内心。他想挣扎,想立刻凝聚怨气,让她感受到来自地狱般的刺骨冰冷,让她惊声尖叫着把他扔出去。
可是,身体里的每一根棉絮都像被这温水与温柔泡软了,被那雏菊的香气熏得醉醺醺的,懒洋洋地沉溺其中,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恶意。
彻底擦洗干净后,他原本的样貌完全显露出来——深黑色蓬松的短发,鲜艳的红色小魔角,红润的脸颊,包裹着身体的柔软白色绒毛,以及上面俏皮的粉红色小鱼图案。除了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陈旧,他确实是一个精致又独特的娃娃。
冷雪菟满意地端详着他,然后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鹅黄色的迷你吹风机。她插上电源,调到最低档的暖风,然后依旧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确保风不会太烫,才耐心地吹拂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体。
“嗡嗡”的低鸣声像一首催眠曲。暖风持续不断地包裹着他,雏菊的香气在热力的催化下,更加浓郁地钻入他的每一根纤维。蓬松,干燥,温暖……这些他早已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感觉,如同潮水般重新回到了这具破败的身体里。
他感觉自己像一朵被小心烘烤着的、正在缓缓舒展、变得轻盈蓬松的云。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舒适感,扼杀了他所有反抗的念头。
冷雪菟嗯……完美!
她关掉吹风机,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他被吹得更加蓬松柔顺的头发,发出由衷的赞叹。此刻的糯宝,干净、蓬松,散发着淡淡的暖香和阳光的味道,与之前垃圾堆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小可怜判若两人。
接着,她将他抱起来,走进了卧室。卧室的布置更加温馨,柔软的床上铺着浅蓝色的床单。而在床头,正并排坐着两个玩偶:一只看起来年代稍久、耳朵有些耷拉却依旧洁净的白色小兔,和一个黄色的、眼睛大大的皮卡丘。它们都被照顾得很好,绒毛柔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这个小小王国的忠实守卫。
冷雪菟将他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小兔和皮卡丘的中间,让他稳稳地靠坐着。
冷雪菟来,糯宝,正式介绍一下哦,
她先点了点那只白色小兔,
冷雪菟这是小兔姐姐,它陪我最久了,是我五岁时妈妈送的。
然后又摸了摸皮卡丘的脑袋,
冷雪菟这是皮卡丘哥哥,是小学毕业时好朋友送的。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啦,糯宝弟弟!
弟……弟?
和这些真正的、没有灵魂的、纯粹的玩偶并列?黎弃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刺痛与不甘。他体内住着一个十九岁的、饱经沧桑的灵魂,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现在,他却要和一个兔子、一只电气老鼠称兄道弟?
冷雪菟好啦,
她轻轻拍了拍他们三个,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语气温柔得像在哄睡,
冷雪菟今天都累了吧,尤其是糯宝,经历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现在安全了,早点休息哦。晚安,我的宝宝们。
“啪嗒。”
一声轻响,灯熄灭了。
卧室瞬间被一片浓稠的、安全的黑暗与寂静笼罩,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渐行渐远的雨声,像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余韵。
黎弃僵硬地坐在两个柔软温暖的玩偶中间,一动不动。周身被干净的香气、极致的蓬松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包围着。这里比他生前那个冰冷的家温暖,比他死后待过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舒适一万倍。
可是,为什么……他感觉比在垃圾堆里时更加不安和惶惑?
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这份不求回报的珍视,太不真实了,美好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一触即碎的梦。而梦,总是会醒的。他经历过太多次从短暂的温暖坠入冰冷现实的过程,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痛。
他圆睁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反射着微弱月光、显得无比无辜的大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捕捉着身旁床上,女孩逐渐变得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还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模糊的梦话,似乎是什么“……糯宝……乖……”
我的计划…… 他茫然地在意识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要吓唬她……我要……
那凝聚了百年,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消散的怨气与恨意,此刻像被春日暖阳持续照拂的冰雪,悄无声息地、彻底地融化了,涓涓细流般渗入他被温暖烘烤得蓬松柔软的棉花心脏里,再也寻不到一丝凛冽的踪迹。
今夜,恶灵忘记了他的复仇计划,忘记了他对人类的憎恨。
他只是静静地,在属于他的、位于小兔姐姐和皮卡丘哥哥之间的新位置上,挺直着他12厘米的小小身躯,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怀着满心无法排解的困惑与一丝不敢承认的贪恋,静静地坐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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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