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由沉郁的墨黑逐渐转为清浅的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如同羞涩的触角,悄无声息地探入卧室,温柔地拂过冷雪菟安详的睡颜,也照亮了床头那个僵坐了一整夜的小小身影。
黎弃,或者说被命名为“糯宝”的娃娃,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他那双圆睁的、由丝线绣成的眼睛里,倒映着晨曦微光,却空洞得没有任何神采。蓬松干净的棉花身体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那不是怨气,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介于茫然、警惕和一丝微弱期盼之间的情绪。
天亮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宣告。游戏的第二轮,即将开始。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宁静,来验证这温柔背后的虚伪。
冷雪菟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轻扇,随后缓缓睁开。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初时还带着朦胧的睡意,但在视线触及床头那三个并排坐着的玩偶时,瞬间变得清亮而柔软。她的目光在糯宝身上停留得最久,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冷雪菟早上好呀,我的宝宝们。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像含着一块蜜糖。她伸出手,没有先去碰触陪伴她更久的小兔和皮卡丘,而是第一个,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糯宝红润的脸颊。
那触感温暖而干燥,带着人类肌肤特有的生命力。黎弃的棉花心脏(如果他还有的话)猛地一缩。开始了。这种毫无防备的亲昵,是最致命的陷阱。
冷雪菟利落地起床,拉开窗帘,让满室的阳光涌了进来。她哼着歌,开始整理床铺,动作轻快。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那抽屉里并非衣物,而是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微小的物品 成卷的彩色丝带,小巧的纽扣,闪亮的水钻,还有一堆叠放整齐的、显然是手工制作的迷你小布料。
冷雪菟新成员要有新衣服穿,对不对呀,糯宝?
她自言自语着,手指在那堆小布料上流连,最终挑选出一块质地柔软的天蓝色纯棉布料,和一块印着白色小云朵的浅灰色绒布。接着,她又找出针线盒,里面是比她日常缝纫所用细小得多的针和色彩斑斓的绣线。
黎弃“看”着她坐回床边,就着明亮的晨光,拿起剪刀,熟练地在那块天蓝色布料上剪裁起来。针线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穿梭,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专注和耐心。她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神情柔和得像是在完成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她在……给我做衣服?
这个认知让黎弃感到无比荒谬。他是一个怨灵!一个意图报复社会的恶灵!现在却要像一个真正的、受人宠爱的玩偶一样,被换上干净可爱的新衣?这简直是对他百年怨念的最大嘲讽。
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她那专注的侧脸上移开。阳光勾勒着她脸颊柔和的线条,鼻尖泛着细微的光泽。那种纯粹的、沉浸在创造中的愉悦,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场,将他牢牢地吸附住。
不过半小时,一件小巧玲珑的天蓝色连体睡衣初具雏形。冷雪菟甚至用白色的绣线,在胸口的位置,绣上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可爱的字母 “N”。她拿起完工的小衣服,对着光仔细检查,满意地点点头。
冷雪菟来,糯宝,试试新衣服。
她伸出手,将他从床头拿了起来。当她的手指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黎弃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太近了。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雏菊香气,几乎将他完全包裹。
他像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娃娃,任由她摆布。她动作轻柔地脱掉他原本那身虽然被清洗干净,但依旧能看出岁月痕迹的“旧装”——那身带有粉色小鱼的白色绒毛身体,实际上是他怨气依附的载体的一部分,无法真正脱下,更像是他固有的“皮肤”。所以,这件天蓝色的小睡衣,是被小心翼翼地套在了他原有的“身体”外面。
当那柔软的、带着阳光和肥皂清香的棉布贴合上他身体的每一寸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是束缚,而像是……一层温暖的、无形的铠甲,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伤害,也隔绝了他内心不断滋生的阴冷。
冷雪菟帮他整理好衣角,拉平背后的褶皱,然后将他又放回原位,退后两步,抱着手臂欣赏。
冷雪菟嗯!果然很合适!我们糯宝穿蓝色真好看,像个小天空。
她的赞美毫不吝啬,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黎弃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但他当然做不到。他只是感觉到,周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的舒适感所笼罩。这“糖衣炮弹”的威力,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
整个白天,冷雪菟似乎没有课。但她并没有一直待在家里。她将他放在客厅的画架旁的一个小矮凳上,让他“看着”她画画。
画布上,那片雏菊花田正在被细致地渲染。她调着颜色,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在画布上快速涂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跳跃,在她沾着些许颜料的指尖流淌。黎弃就那样“坐”着,像一个沉默的观众。他“看”着她因为调出满意的颜色而欣喜,也“看”着她因为一处画得不满意而微微蹙眉。
这种平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陪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生前,他的家庭充斥着争吵和冷漠;死后,他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怨恨。而现在,这种安宁几乎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属于这阳光、色彩和雏菊香气构成的世界。
然而,到了夜晚,当黑暗再次降临,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和想要“测试”的冲动,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他必须确认,这份温柔到底能持续多久,它的底线在哪里。
于是,在确认冷雪菟已经陷入熟睡,呼吸变得深沉均匀之后,黎弃开始行动了。他调动起身体里残余的、似乎变得有些稀薄的怨气(这让他感到一丝心惊),将它们凝聚在小小的棉花身体里。
他先是尝试移动。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行走,而是一种更接近于“意念驱动”的、属于灵体的微弱能力。他让自己从小兔和皮卡丘之间,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冰冷的床头柜上。木质柜面的凉意透过棉布睡衣传来,让他精神一振。
成功了第一步。他继续催动力量,像一个笨拙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摇摇晃晃地“飘”离了床头柜,朝着卧室门口的方向“挪”去。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消耗巨大,他感觉身体里的棉花似乎都被抽紧了些。
他的目标,是客厅,或者厨房。他要制造一些“异常”。比如,挪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或者让某样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要看看,明天早上,她发现这些不寻常时,是会感到害怕,还是会像之前那样,为她自己找到“记性差”的借口。
他“飘”过了卧室的门槛,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客厅。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家具在黑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如同沉默的巨兽。
就在他集中精神,准备朝着厨房的方向继续前进时,一阵极度的虚弱感猛地袭来。原本就微弱的怨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那股支撑他“漂浮”的力量骤然消失。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声。
他掉落在了客厅中央,那块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穿着天蓝色睡衣的纽扣。
黎弃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些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来的阴冷能量,正在快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这片温暖地毯、这件柔软睡衣、这个充满她气息的空间所“净化”了的无力感。
他失败了。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恶作剧都没能完成。
他就这样躺在黑暗中,听着卧室里传来冷雪菟毫无所觉的、平稳的呼吸声,直到意识再次被晨曦唤醒。
而第二天早上,当冷雪菟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准备去厨房做早餐时,她的脚尖无意中碰到了地毯上那个软软的小东西。
她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冷雪菟咦?糯宝?
她蹲下身,将他捡起来,捧在手心里,脸上满是困惑。她看了看卧室的床头,又看了看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歪着头思考了几秒钟。
冷雪菟哎呀,我昨天晚上是把你拿出来玩,然后忘记把你放回去了吗?还是你半夜自己滚下来啦?
她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里带着点自责,又带着点觉得好玩的笑意。
冷雪菟看来以后得把你放在靠里面一点的位置才行,不然我们糯宝宝宝就要‘夜游’啦。下次不许乱跑了哦,摔疼了没有?
没有惊恐,没有怀疑。她甚至为他这异常的“移动”,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且充满关切的解释。
黎弃躺在她的掌心,感受着她话语里的温柔和指尖传来的温度,那颗由棉花和怨气填充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一点点地软化,下沉。
这糖衣炮弹,不仅甜美,而且坚韧。他的每一次试探,都被这柔软的屏障无声地弹了回来。
他好像……真的遇到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