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安静得只剩下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的细微声响。冷雪菟画得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倾注到色彩之中。黎弃,或者说身体内部某个部分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的糯宝,静静地待在沙发上,歪斜的脑袋让他维持着一个略显滑稽又可怜的姿势。
他那双圆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画架前的背影。那些嘲讽的话语依旧像冰冷的荆棘缠绕着他,但冷雪菟那句“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和此刻她倔强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把钝刀,正在一点点锯断那些荆棘。
不知过了多久,冷雪菟放下画笔,轻轻舒了口气。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残破的小小身影上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走到他面前,再次蹲下,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他睡衣的裂口和歪斜的脖颈。
冷雪菟不行……这样不行。
她喃喃自语,摇了摇头。
#冷雪菟:得用更好的棉花,更结实的线……我要把糯宝修得比以前更结实,更漂亮。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她站起身,回到卧室,很快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然后将黎弃小心地捧起来。
冷雪菟宝宝,妈妈带你去买材料,给你做一次最好的‘手术’,好不好?
她没有将他放进帆布包,而是用一个柔软的小绒布口袋将他装起来,袋口敞开着,让他能透气,也能看到外面。然后,她将口袋放进了她随身携带的单肩包里,位置靠近她的身体,仿佛这样能让他更有安全感。
黎弃待在那个黑暗却温暖的小空间里,能感受到她走路的节奏和身体的温度。这是他第一次,被她带出公寓,去往一个真正陌生的、充满未知的外部世界。
穿过熟悉的楼道,走出单元门,喧嚣的人声、车流声瞬间涌来,各种复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黎弃过于敏感的感知。他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但冷雪菟的手轻轻按在包的外侧,隔着布料,传递过来一种无声的安抚。
她走得不快,目的地明确——位于两条街外的一个大型手工艺材料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各色店铺林立,琳琅满目的材料看得人眼花缭乱。冷雪菟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绕过几个卖成品和大众材料的摊位,径直走向市场深处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货物摆放整齐专业的店铺。
店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秀气的字体刻着“拾光织物”。
就在冷雪菟准备迈步走进店铺时,一个温和的男声从旁边响起。
林暮冷雪菟?
冷雪菟脚步一顿,循声望去。黎弃也通过敞开的袋口,看到了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冷雪菟年长几岁的年轻男子,穿着干净的浅灰色毛衣和卡其色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气质温润儒雅。他手里拿着几卷素色的布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笑意。
冷雪菟林暮学长?好巧。
冷雪菟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语气还算自然,但黎弃敏锐地捕捉到她按在包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林暮是啊,我来买点针线。你呢?又来补充你的“军火库”了?
林暮的目光落在冷雪菟的脸上,笑容温和,带着熟稔的打趣意味。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挎着的包,但在黎弃感知来,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冷雪菟嗯……来买点棉花和线。
冷雪菟点了点头,似乎不太想多说,迈步走进了“拾光织物”。林暮很自然地跟了进去。
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空气中漂浮着棉麻、染料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老板娘是个和蔼的中年妇人,看到冷雪菟便笑着打招呼,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
冷雪菟径直走向摆放填充材料的货架,仔细地挑选着。她拿起一团团雪白的PP棉,仔细感受着柔软度和弹性,神情专注。
林暮就跟在她身旁不远处,看着货架上的各种线轴,偶尔会拿起一卷看看,但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在冷雪菟身上。
林暮是要做新的玩偶吗?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些。
他语气随意地问道,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冷雪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从货架深处找出一小包标着“特级超柔水洗棉”的材料,又走向旁边的线架,寻找匹配的、结实的绣线。
林暮或者……是修复旧的?
林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的视线,似乎再次扫过了冷雪菟的挎包。
黎弃待在黑暗的绒布口袋里,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对话。这个叫林暮的男人,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不是因为敌意,而是那种过于温和、过于洞察的眼神,仿佛能看穿很多东西。
冷雪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线,她拿着棉花和线,走到柜台前结账。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直接回答林暮的问题,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老板娘熟练地算账、打包。林暮就站在一旁等着,他买的东西似乎已经结过账了。
林暮一起走回去?顺路。
在冷雪菟接过袋子,准备离开时,林暮微笑着发出了邀请。他的态度很自然,让人难以拒绝。
冷雪菟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面熙攘的人群,轻轻点了点头。
冷雪菟好。
两人并肩走出了市场。林暮很体贴地走在靠马路的一侧,微微侧身,替她挡开一些拥挤的人流。他没有再追问关于玩偶的事情,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学校的课程、最近的画展,以及一些轻松有趣的见闻。
他的谈吐风趣而得体,知识面很广,总能接住冷雪菟偶尔简短的回答,并自然地延伸出新的话题。冷雪菟起初还有些拘谨,慢慢地,话也稍微多了一些,甚至在他提到某个先锋艺术家时,轻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阳光透过行道树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落在路人眼中,或许会认为是一对般配而和谐的情侣。
黎弃待在包里,听着外面两人逐渐融洽的交谈声,感受着冷雪菟似乎因为这场偶遇而稍微放松下来的情绪。一种陌生的、酸涩的、类似于……嫉妒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棉花心脏。
这个林暮,轻而易举地就能和她进行他永远无法做到的、正常人类的交流。他能逗她笑,能和她谈论艺术,能并肩走在阳光下。
而他呢?
他只是一个躲在黑暗口袋里、需要她小心翼翼保护和修复的、残破的娃娃。一个甚至连完整身躯都无法维持的怨灵。一个……可能与她有着不堪血缘联系的“家人”。
他歪斜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绒布上,破裂的睡衣缝隙里,旧棉花散发出陈腐的气息,与外面阳光明媚、言笑晏晏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能感觉到,冷雪菟按在包上的手,因为和林暮交谈,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她甚至偶尔会发出很轻的笑声。
那笑声很好听,像风吹过风铃。
但听在黎弃“耳”中,却带着微小的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冷雪菟的世界,并不只有他和那间小小的公寓。她会有同学,会有朋友,会有像林暮这样优秀的、能够正常走入她生活的……追求者?
而他,终究只是她世界里一个特殊却边缘的存在。一个需要隐藏起来的,“幼稚”的爱好。
林暮将冷雪菟送到了公寓楼下。
林暮就送到这里吧。下次系里有讲座,要不要一起去听?是关于中世纪手抄本装饰艺术的,感觉你会感兴趣。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冷雪菟,笑容温和,眼神里带着清晰的期待。
冷雪菟抱着装有材料和糯宝的包,微微抿了抿唇。
冷雪菟我……我考虑一下。谢谢学长。
林暮好,那……再见。
冷雪菟嗯,再见。
林暮笑了笑,转身离开,步伐从容。
冷雪菟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上楼。
回到安静的公寓,她将包放在沙发上,先把买回来的材料拿出来整理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黎弃从绒布口袋里捧出来。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微红,不知道是因为走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冷雪菟糯宝,我们到家了。你看,妈妈买了最好的棉花和线哦。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柔软,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冷雪菟马上就开始给你做手术,保证一点都不疼。
她将他放在沙发靠垫上,转身去准备针线和小剪刀。
黎弃歪着脑袋,“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看”向窗外——那里是广阔而真实的世界,有着阳光、人群,以及像林暮那样,可以正大光明站在她身边的存在。
而他,只能待在这个方寸之地,等待着她的“修复”。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混合着那酸涩的嫉妒和深沉的自卑,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他的全部感知。
他害怕。
害怕被修复好后,她会不会觉得完成了某种责任?
害怕那个叫林暮的男人,会越来越多地占据她的时间和目光。
害怕自己这扭曲的存在,最终还是会成为她不得不舍弃的……“幼稚”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