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在灯光下闪烁，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冷雪菟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特级水洗棉蓬松雪白，像一团柔软的云朵放在旁边的瓷碟里；与她精心挑选的、颜色与他原本身体几乎无法分辨的结实绣线并排摆放。她洗净了手，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将黎弃小心地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那里铺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棉布，如同一个小小的手术台。
她的神情专注而郑重，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修补一个玩偶，而是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
冷雪菟糯宝，不怕，妈妈会很小心的。
她轻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她拿起那把尖头的小剪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昨天临时固定他脖颈和睡衣的线头。
黎弃僵硬地躺在她的膝上。他能感觉到剪刀冰凉的尖端偶尔擦过他脖颈断裂的塑料关节，能听到线头被剪断时细微的“嘣嘣”声。他的“视线”因为歪斜的角度，只能看到冷雪菟低垂的下颌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林暮那张温润带笑的脸，他和冷雪菟并肩走在阳光下的画面，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融洽的氛围……像一组不断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上映。与之交织的，是课堂上那些尖锐的嘲讽——“幼稚”、“恶心”、“心理有问题”。
这些声音和画面，拧成一股冰冷粘稠的绳索，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害怕被修复。
仿佛一旦被完美地缝合，他作为“黎弃”的那些痛苦、那些怨恨、那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棱角，就会被这温柔的针线彻底抚平、覆盖，最终完全变成她所期望的那个“糯宝”——一个纯粹的、可爱的、无害的玩偶。
而他与冷雪菟之间，那由不堪血缘和诡异依附构筑的、扭曲却唯一的联系，是否也会随之被剪断？
更重要的是，林暮的出现，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的残缺与不可能。他永远无法像林暮那样，与她进行平等的对话，无法陪她去听讲座，无法正大光明地走在阳光下。他只能待在这个角落里，依赖她的怜悯与“母爱”生存。
一种强烈的、自毁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不如……就这样彻底坏掉算了。坏到无法修复，让她不得不放弃他。在她可能因为别人而逐渐远离他之前，由他自己来终结这一切。
就在冷雪菟即将拆完最后一根临时固定线，准备开始填充新棉花的那一刻，黎弃集中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的精神力量——那并非昨日狂暴的怨气，而是一种更接近绝望的、冰冷的意念——猛地冲击向自己身体内部某个脆弱的核心！
他不要被“修复”！他宁愿保持这副破碎的模样！
“啪！”
一声比昨日更加清脆、更加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突兀地响起！
不是塑料关节，而是他一条腿根部那原本就有些老化的连接球窝，在他这股决绝的意念冲击下，猛地断裂开来！
那条穿着黄色小胡萝卜睡衣的、棉花填充的小短腿，直接从身体上脱离，滚落下去，掉在白色的棉布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空气瞬间凝固了。
冷雪菟拿着针线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膝盖上身体更加残破、甚至缺失了一条腿的娃娃，又看了看滚落在一旁的那条孤零零的小腿。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
这不是意外。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两次在修复的关键时刻发生如此诡异的损坏，这绝不再是巧合！
黎弃“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内心涌起一股病态的、混合着痛楚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看清楚，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断自我毁灭的怪物。放弃我吧。
他等待着她的尖叫，她的质问，或者，她终于无法忍受地将它丢弃。
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冷雪菟的反应，却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预想。
她没有尖叫，没有质问。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如同断线的珍珠，砸落在黎弃残破的身体上，砸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小腿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的悲伤。
她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没有先去碰触他残破的身体，而是极其小心地、珍重万分地，将那条掉落的小腿捧了起来，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向黎弃歪斜的、只剩下一边胳膊的身体。她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玩偶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悲伤、无法理解的心痛，和一种……仿佛洞悉了什么的、沉重的温柔。
冷雪菟为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哭腔。
冷雪菟糯宝……我的宝宝……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黎弃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黑暗的门。
她……看出来了？
她看出来的，不是他的“恶意”，不是他的“怪物”本质，而是他的……“害怕”？
冷雪菟是不是……是不是觉得修好了，妈妈就不要你了？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冷雪菟不会的……永远不会的……
她将他残破的身体和那条小腿一起，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紧紧贴在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脸颊上。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棉花，那温度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冷雪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坏’掉多少次……妈妈都会把你修好……一直陪着你……
她的承诺，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带着泪水的重量，一字一句，砸进黎弃空洞的躯体里。
“啪嗒。”
又一声轻微的声响。
不是断裂声。
而是他体内，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抗拒”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的声音。
所有的自毁冲动，所有的怨恨不甘，所有的嫉妒恐慌，在这汹涌的、滚烫的泪水与誓言面前，土崩瓦解，消散无踪。
他输了。
一败涂地。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无法再面对她的眼泪。
他无法再让她如此伤心。
黎弃那颗歪斜的、由棉花和怨气填充的心脏，在那温暖的泪水浸泡下，一点点、一点点地，软化成了最初的、毫无防备的模样。
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
他累了。
如果这是囚笼，那他心甘情愿被囚禁。
如果这是陷阱，那他甘心沉沦。
他静静地待在她的掌心，感受着她的泪水，她的温度，和她那沉重却无比坚定的爱意。
这一次，他是真的……放弃了。
放弃了他作为“黎弃”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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