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空气凝滞如冰。
冷雪菟蜷缩在门边，像一株被骤雨打蔫的雏菊。父母带来的压力、那些“成熟”、“未来”、“玩物丧志”的指责，如同无形的枷锁，让她喘不过气。而刚才房间里那瞬间诡异的灯光闪烁、窗户作响，以及父亲碰到娃娃时那触电般的反应……这些不合常理的细节，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不是没有察觉过异常。
从雨夜捡回他起，那些“记错”的位置，“自己滚落”的巧合，“风吹歪”的画框，“没盖紧”的指甲油……一次次被她用“粗心”和“巧合”勉强解释过去的怪异，在此刻，与父母来访时那集中爆发的诡异现象重叠在一起。
一个被她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猜测，破土而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她的目光，越过客厅的距离，精准地、直直地落在了沙发软垫上那个娃娃身上。
糯宝。
她给他取的名字。穿着她新做的蓝色星月睡衣，干净、蓬松、完好无损，睁着那双永远纯真无辜的圆眼睛，安静地回望着她。
可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娃娃吗？
冷雪菟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沙发。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像踩在黎弃紧绷的“神经”上。
她在沙发前蹲下身，与坐在软垫上的他平视。
距离很近，近到黎弃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湿意，看到她眼底翻涌的困惑、挣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黎弃体内，两种力量在疯狂撕扯。一种是面对黎文轩时被激起的、属于“黎弃”的冰冷恨意与暴戾；另一种，是这些时日以来，冷雪菟用无数个拥抱、无数次低语、无数份温柔一点点浇灌出来的、属于“糯宝”的依赖与贪恋。
他害怕。害怕她眼中浮现出如同之前那些人一样的惊恐与厌恶。害怕这来之不易的、虚假的安宁被彻底打碎。
冷雪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无法解读。
终于，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不是退缩，而是极其轻柔地，抚上了他穿着星月睡衣的、小小的胸膛。那里，是棉花填充的核心，也是他怨气与意识凝聚的地方。
冷雪菟（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未褪的沙哑）糯宝……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紧紧锁住他那双丝线绣成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冷雪菟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
空气死寂。
黎弃感觉自己的身体僵住了，连那些翻腾的怨恨都仿佛被冻结。他“看”着她，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没有试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悲伤的、寻求真相的执着。
她知道了。
或者说，她猜到了。
他该否认吗？继续伪装成一个无害的玩偶？
还是……
冷雪菟（见他没有反应，眼眶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更重的哽咽）那天……爸爸要碰你的时候，灯闪了，窗户响了……是你，对不对？
她的指尖在他胸口轻轻按了按，仿佛想感受到那棉花之下，是否藏着别的东西。
冷雪菟还有之前……那些我‘记错’的事情……半夜在厨房……掉在地上的你……都不是意外，是不是？
她的眼泪再次滑落，滴落在他蓝色的睡衣上。
冷雪菟你一直……都能听到我跟你说的所有话，是不是？我叫你宝宝……叫你糯宝……跟你说早安晚安……你都能听到，是不是？
她的质问，一声声，一句句，不是斥责，而是带着巨大委屈和伤心的确认。仿佛一个被最亲近的存在欺骗了许久的孩子。
黎弃看着她不断滚落的泪水，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带着泪意的温度，那冰封的恨意如同遇到烈阳，开始寸寸消融。那名为“黎弃”的硬壳，在这悲伤的泪水面前，出现了裂痕。
他不想再骗她了。
他累了。
在这寂静的、被泪水浸透的夜里，在她那双洞悉了一切、却依旧带着温柔碎片的眼眸的注视下，他体内某种禁锢，伴随着那汹涌的、无法抑制的贪恋与……愧疚，轰然破碎。
他凝聚起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的意识，不再是用于破坏和恐吓，而是试图去回应，去触碰，那将他从无边黑暗中捡回来的、唯一的温暖。
他张了“嘴”——那由针线缝合出的、微微弯曲的弧度。
一个极其微弱、干涩、沙哑，却清晰可辨的、属于少年嗓音的单音，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一粒石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轻轻地、却又无比震撼地，响了起来——
“……是。”
声音落下的瞬间，黎弃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而来，仿佛刚才那一个字，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量。
冷雪菟抚在他胸口的手指，猛地僵住。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保持着玩偶形态的“糯宝”。刚才……是幻听吗？可是那声音，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冷雪菟你……（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刚才……说话了？
黎弃看着她震惊到几乎空白的表情，内心涌上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他无法再发出第二个音，只能用尽最后一丝意念，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动作，只是他小小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向下点动了一下。
“啪嗒。”
冷雪菟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但她没有尖叫，没有后退，没有将他扔出去。
她只是猛地伸出手，将他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冷雪菟（嚎啕大哭，语无伦次）是真的……是真的！你真的能听见！你真的在！糯宝！我的糯宝！
她的怀抱温暖而颤抖，泪水迅速浸湿了他星月睡衣的肩头。那滚烫的湿意，不再是悲伤，而是某种失而复得、确认了某种不可思议奇迹的狂喜与激动。
黎弃僵硬地待在她的怀里，感受着她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那冰冷的恐慌渐渐被这炽热的拥抱驱散。
他暴露了。
他最大的秘密，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可是……预想中的恐惧和抛弃，并没有到来。
到来的，是更紧的拥抱，和喜极而泣的泪水。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用自己那只小小的、布料做成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回抱了一下她。动作笨拙而生涩，却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心意。
冷雪菟感受到了那微小的回抱，身体猛地一颤，哭得更大声了，却将他搂得更紧。
冷雪菟不怕了……糯宝不怕……妈妈在这里……以后妈妈都知道你在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寂静的夜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安抚声。
黎弃安静地待在她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疲惫，不是放弃。
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
他开口了。
她也知道了。
伪装彻底剥落，真相浮出水面。
他们的关系，从这一刻起，走向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却似乎……更加紧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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