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公寓里只亮着一盏床头柜上的暖黄色小灯,在墙壁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喧嚣与震惊都已过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以及泪水干涸后淡淡的咸涩气息。
冷雪菟没有再哭泣。她背靠着床头,屈起膝盖,将黎弃——她的糯宝,小心翼翼地捧在并拢的膝头,用一个柔软的抱枕垫在下面,让他能更舒适地与她平视。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里面盛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疼、好奇和一种更加深沉的温柔。她用手指,极轻、极缓地梳理着他蓬松的黑色头发,将他星月睡衣的领口抚平,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珍重。
黎弃安静地待在她的掌心。暴露秘密后的最初恐慌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放松。那沉重的、需要时刻伪装的负担消失了,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在她面前,他不必再演戏。
冷雪菟(声音很轻,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像怕惊扰了此刻的宁静)糯宝……
她唤了一声,顿了顿,似乎在想该如何称呼。
冷雪菟我……我该叫你什么呢?你……真的有名字的,对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那扇通往他过去的大门。
黎弃沉默着。他的名字,黎弃,承载了太多不堪和痛苦。他不想将那一切带入这个温暖的、属于“糯宝”的空间。他微微摇了摇头,动作依旧轻微,但足够让她看清。
冷雪菟不想说吗?没关系。
她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红色的小魔角。
冷雪菟那……我可以还叫你糯宝吗?你永远都是我的糯宝。
黎弃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是她给的,代表着新生,代表着与过去的切割。他愿意接受。
冷雪菟(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嗯,糯宝。
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
#冷雪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我的糯宝……在这个娃娃里面?
这个问题,终于触及了核心。
黎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些被他努力压抑、试图遗忘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的雨夜,刺耳的刹车声,身体的剧痛,以及随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怨恨。
他无法用言语详细描述那一切。那太漫长,太痛苦。
他抬起那只小小的、布料做成的手,指向房间角落里,那个堆放着他被捡回来时那身“旧装”和一些杂物的箱子。那身带有粉色小鱼图案的白色绒毛“皮肤”,是他怨气最初的依附之物。
冷雪菟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痛惜。
冷雪菟是因为……那场雨吗?我捡到你的那天晚上?
黎弃点了点头。
冷雪菟(声音更轻了)那天晚上……一定很冷,很可怕,对不对?
她的共情,像温暖的泉水,包裹住他冰冷的记忆。他再次点头,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冷雪菟将他捧得更近一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冷雪菟那……在那之前呢?你……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让黎弃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生前的一切,如同蒙尘的画卷,斑驳而破碎。父母的争吵,母亲嫌恶的眼神,父亲冷漠的背影,空荡荡的家,还有……那场作为终结的车祸。
他该如何告诉她?告诉她,他可能是她那个完美父亲留下的、见不得光的污点?告诉她,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充满了抛弃与背叛?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屈辱攫住了他。他低下头,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散发出一种抗拒和难过的气息。
冷雪菟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没有催促,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冷雪菟不想说,也没关系的,糯宝。不想回忆,我们就不回忆了。
她的宽容,反而让他更加难受。他不想对她有所隐瞒。可是……
他忽然抬起手,指向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也是上次引发他失控的导火索。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照片上的黎文轩。
然后,他收回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动作,简单,却蕴含了爆炸性的信息。
冷雪菟的呼吸猛地一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照片上父亲温和(假象)的脸,又看了看膝上这个小小的、由棉花和布料构成的娃娃,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冷雪菟你……你是说……你和我爸爸……?
她无法说出那个猜测,那太荒谬,太惊世骇俗!
黎弃看着她震惊到失血的脸,内心充满了苦涩。他点了点头,确认了她那不敢置信的猜测。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更决绝的动作。他抬起小手,在空中,缓慢而清晰地,划出了一个“黎”字。那是他生前的姓氏,也是他与黎文轩之间,无法抹去的、令人作呕的联系。
“黎”字写完,他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小手猛地向下一挥,做了一个“抛弃”的动作。随即,他整个娃娃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她的膝头,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黎……弃。
他的名字,以这样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方式,揭示了出来。
冷雪菟彻底僵住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为什么他对父亲的反应如此激烈,为什么他周身总是萦绕着那样深沉的悲伤与怨恨,为什么他害怕被修复、害怕再次被抛弃……
原来……原来他不仅仅是依附在娃娃上的一个陌生灵魂。
他竟然是……是父亲在外面的……那个孩子?那个她隐约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甚至被勒令不许提起的……“哥哥”?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冲击着冷雪菟的世界观。她看着膝上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小身影,想到他生前可能经历的种种,想到他死后依然无法安息,附身于这破败的玩偶,在垃圾堆里辗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去质疑这匪夷所思的真相,没有去纠结伦理的混乱。此刻,充斥她内心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心疼,和对眼前这个“哥哥”命运的悲悯。
冷雪菟(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悲伤和坚定)所以……所以你才会……那么难过……那么害怕……
她伸出手,不是推开他,而是将他更加紧密地、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仿佛要替他挡住全世界的风雨。
#冷雪菟:对不起……糯宝,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她的泪水再次滑落,滴落在他身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与痛苦。
冷雪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她反复说着这句话,像是誓言,又像是诅咒。
冷雪菟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他们抛弃你,我永远不会。你是我的糯宝,是我的家人,是我捡回来的宝贝……谁也不能再伤害你,谁也不能再把你丢下……
她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黎弃瘫软在她的怀中,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和她坚定的话语。那冰封了百年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爱与悲悯,彻底冲垮,融化。
没有嫌弃,没有恐惧,没有因为他是黎文轩的私生子而疏远他。
她接纳了他。
全部的他。
包括他那不堪的出身,包括他满身的怨气,包括他所有的残缺与痛苦。
他缓缓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小小的手臂,回抱住了她。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夜更深了。
暖黄的灯光下,女孩紧紧拥抱着那个小小的、藏着破碎灵魂的娃娃,低声诉说着她的承诺,她的心疼,和她那超越了一切世俗定义的、纯粹的爱。
而娃娃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仿佛漂泊了百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
那些沉重的过去,并未消失。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由爱与泪水构筑的方舟里,他们彼此依偎,共同抵御着来自外界与内心的寒风。
黎弃(糯宝)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孤独的复仇之灵。
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也有了……愿意接纳他全部黑暗的,唯一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