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随后的日子里缓缓扩散,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风暴,反而让某种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
冷雪菟知道了糯宝的全部——他的名字(尽管她依旧更爱叫他糯宝),他悲惨的过去,他与她之间那尴尬又令人心痛的血缘联系,以及他作为怨灵的本质。知道了这些,她看向他的眼神,除了不变的温柔,更多了一层深切的怜惜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守护欲。
她不再仅仅把他当作一个需要呵护的“宝宝”,更将他视为一个受过重伤、需要小心引导的灵魂。她开始有意识地跟他分享更多日常,不仅仅是单向的倾诉,而是真正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哪怕他的回应依旧仅限于细微的点头、摇头,或者偶尔耗尽力量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单音。
黎弃,或者说,内心正在发生某种微妙化学变化的糯宝,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那沉重的秘密被分担后,他不再需要时刻紧绷,内心的怨气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不再那么躁动不安。他开始尝试着,更主动地去回应她。
比如,当冷雪菟在画架前犹豫该用哪种蓝色来表现天空时,他会努力移动小手,指向她调色盘上偏灰调的那一块。起初冷雪菟并未在意,直到她尝试后,发现效果出奇地和谐,她才惊喜地意识到,他在帮她。
冷雪菟糯宝!你喜欢这个颜色对不对?好厉害!
她毫不吝啬的夸奖,让他那由棉花填充的胸膛里,涌起一丝陌生的、微小的暖流。
又比如,当她晚上做噩梦,不安地蜷缩起来时,他会努力挪动身体,靠近她的脸颊,用自己冰凉的小脸贴一贴她,或者用小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臂。那笨拙的安抚,往往能奇迹般地让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陷入更沉的睡眠。
他们的互动,从单方面的给予与被动接受,变成了某种双向的、无声的滋养。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并未完全平息。黎弃体内属于怨灵的那部分阴冷能量,并不会因为被接纳就彻底消失。它更像是一种慢性的顽疾,潜伏着,偶尔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这天傍晚,冷雪菟在厨房准备晚餐,公寓里飘荡着食物温暖的香气。黎弃被她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是她正在阅读的一本关于中世纪神话的书籍,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有一幅描绘地狱恶魔的插画,风格阴森诡谲。
或许是那插画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或许是窗外渐沉的暮色带来了不安,一股无名的烦躁和阴郁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黎弃的心头。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的温度在下降,那些洁净的新棉花仿佛又开始变得僵硬,一种想要破坏、想要让周围一切都感受与他相同寒冷的冲动,在蠢蠢欲动。
客厅的灯光,开始极其轻微地、高频地闪烁起来,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空气中仿佛有冷风打着旋。
在厨房忙碌的冷雪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关掉炉火,擦着手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依旧安静地坐着,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肉眼看不见的、冰冷的低气压。她也注意到了那不正常的灯光闪烁。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用“电压不稳”来安慰自己。她明白了。
她快步走到沙发边,没有立刻去碰触他,而是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冷雪菟糯宝,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关切和理解。
黎弃抬起眼,“看”着她。他想点头,想告诉她是的,他很难受,那股黑暗的力量又在试图掌控他。但他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因为内在的对抗而僵硬。
冷雪菟看着他那双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的圆眼睛,仿佛读懂了里面的挣扎。她没有试图去讲道理,也没有慌乱。
她只是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冰凉的身体,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小小的、布料做成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像一个小太阳。
冷雪菟没关系,糯宝。没关系的。
她低声说着,声音柔和而稳定。
冷雪菟妈妈在这里陪着你。我们一起,把它赶走,好不好?
说着,她开始轻轻地、有节奏地哼唱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简单却异常安宁的调子。那是她小时候害怕时,外婆常常哼给她听的摇篮曲。
哼唱声中,她握着他的小手,引导着他,在她温暖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不是“黎”,不是“弃”。
而是一个——“光”。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这个字的温度和力量,通过指尖,传递到他冰冷的身体里。
黎弃僵硬的手指,在她温柔的引导下,被动地描摹着那个字的笔画。横、竖、撇、捺……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她掌心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他被阴冷笼罩的核心。
那轻柔的哼唱,像羽毛一样拂过他躁动的意识;掌心传来的温度,像涓涓细流,融化着冻结的怨气;而那被共同书写出的“光”字,更像是一个锚点,将他从不断下坠的黑暗深渊中,牢牢地定住。
客厅灯光的闪烁,不知何时停止了。空气中那无形的冷风也悄然消散。
黎弃感觉到,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阴冷力量,像是被某种更温暖、更柔和的力量包裹、安抚了下去。虽然并未消失,但至少,暂时平息了。
他停止了挣扎,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小小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了她的手腕上。
冷雪菟停止了哼唱,也没有再写字。她只是依旧握着他的小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布料的手背。
冷雪菟看,我们赢了。
她微笑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
黎弃仰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就像她所写的那个字一样,是他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的感受。他只能微微动了动被她握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只是一个微小的力道,甚至可能只是布料的自然形变。
但冷雪菟感受到了。
她的笑容更深了,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她知道,她的小糯宝,又一次从内心的风暴里,挣扎着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
她俯下身,在他的头顶,那个红色的小魔角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带着雏菊香气的吻。
冷雪菟乖,我们吃饭去。今天做了你……呃,做了我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闻起来很香,对不对?
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对抗从未发生。
黎弃靠在她手腕上,点了点头。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公寓里,温暖的灯光下,食物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风暴暂时过去。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留了下来。
黎弃知道,通往“向阳而生”的路,或许还很漫长,布满了荆棘与反复。但只要有这束光在,他似乎,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