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石破天惊的“妈妈”所带来的羞赧余波,并未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完全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卧室里,发酵出一种更为微妙的氛围。
暖黄色的床头灯驱散了一室黑暗,却驱不散冷雪菟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她洗漱完毕,穿着柔软的睡衣站在床边,目光落在那个一如既往被安置在枕头正中央、穿着蓝色星月睡衣的小小身影上。
往常这个时候,她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搂进怀里,感受着他冰凉布料身躯带来的独特安抚,伴着那淡淡的雏菊香气(来自她常用的洗衣液,如今却仿佛成了他的专属气息)入眠。这几乎已经成了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可是今晚,当她的视线触及黎弃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专注的圆眼睛时,白天他叫“妈妈”时那软糯的语调、自己瞬间爆红的脸颊、以及他后来羞窘捂脸的模样,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脑海。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意悄悄爬上耳根。
抱着他睡……
这个念头一起,竟然让她感到一丝……不自在。
仿佛她将要拥抱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娃娃,一个家人,而是一个……拥有独立意识、会因为她靠近而害羞、也会让她莫名脸红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冷雪菟有些心慌意乱。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这奇怪的情绪,走到床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躺下将他拥入怀中。而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枕头中央捧了起来。
黎弃正安静地等待着每日例行的“入睡仪式”,突然被捧起,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圆眼睛,看向冷雪菟。
冷雪菟(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尽量显得自然随意)糯宝啊……你看,天气好像渐渐热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捧着他在卧室里踱步,目光扫视,最终落在了窗边那个柔软的单人沙发椅上。那里平时会放着她睡前阅读的书籍和一条柔软的羊绒盖毯。
冷雪菟妈妈给你准备一个更舒服、更通风的小窝好不好?
她走到沙发椅旁,将黎弃暂时放在旁边的矮柜上,然后动手将书籍挪开,把那条异常柔软的米白色羊绒盖毯仔细铺在沙发椅座垫上,叠出一个小巧的凹陷,又拿起一个原本放在床尾的、只有巴掌大的装饰性小抱枕,端正地放在“窝”的一头。
她做得非常认真,仿佛在布置什么重要的工程。
冷雪菟(拍了拍整理好的小窝,脸上带着努力挤出的笑容)看!糯宝的专属小床!又软又舒服,还能看到窗外的星星呢!以后你就睡这里好不好?
黎弃坐在矮柜上,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看着她刻意避开的目光,听着她语气里那丝不自然的轻快。起初的疑惑,渐渐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一股冰冷刺骨的失落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她……不想抱着他睡了?
要把他……丢开?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棉花填充的心脏,比任何生前的抛弃带来的痛楚都要尖锐百倍!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怀抱,将那视作了理所当然的归属,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锚点。
现在,她要把这光源移开?就因为……他白天那声情不自禁的呼唤?因为他让她感到……不自在了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要睡什么“更舒服更通风”的小窝!他只要她的怀抱!那里有她的心跳,有她的温度,有让他安心的气息!
“不要。”
清晰的、带着明显抗拒和一丝颤抖的少年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打破了冷雪菟强装出的轻松假象。
冷雪菟铺毯子的手僵住了。她抬起头,对上黎弃的目光。那双圆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无辜或狡黠,也没有了白天的羞窘,只剩下全然的、毫不掩饰的受伤和固执。
冷雪菟(心猛地一揪,试图解释)糯宝,你看这个小窝真的很舒服,妈妈是为你……
“不要!”
黎弃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他猛地从矮柜上站起来(以娃娃的形态),小小的身体因为情绪波动而微微摇晃。
“那是……椅子!不是……窝!”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精心布置的沙发椅,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冷雪菟(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到,语气软了下来)糯宝,你听妈妈说……
“不听!”
黎弃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用力摇头,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睡衣的衣角,指节(布料模拟的)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你要丢掉我!像他们一样!”
这句话,他喊得声嘶力竭,带着百年积怨的绝望和眼前被“背叛”的痛苦。那些被他努力压抑的、关于抛弃的冰冷记忆,在这一刻全面反扑!
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卧室里的灯光开始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映照着他剧烈颤抖的小小身影和冷雪菟苍白的脸。窗户玻璃发出“嗡嗡”的轻震声,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寒风打着旋,室温骤降。
“我没有!”冷雪菟被他这句话刺得生疼,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模样和周围诡异的景象,心疼和愧疚瞬间压过了那点不自在。她快步上前,想把他抱起来安抚。
“别碰我!”
黎弃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从矮柜边缘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去。他稳住身体,抬起头,泪水(某种阴冷能量凝结的水汽)竟然从他那双丝线绣成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他冰凉的脸颊,浸湿了星月睡衣的领口。
他哭了。
一个娃娃,在流泪。
这诡异而心碎的一幕,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冷雪菟心上。
冷雪菟(声音也跟着哽咽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强行上前,不顾他的挣扎,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我没有要丢掉你!永远不会!糯宝,你看着我!
黎弃在她怀里剧烈地挣扎着,小手无力地推搡着她的肩膀,哭声压抑而破碎:
“骗子……你说过……不会抛弃我的……你说过这里是家的……”
“这里就是家!”冷雪菟抱得更紧,用脸颊贴着他被泪水浸湿的、冰凉的小脸,自己的眼泪也滚落下来,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是家!你永远是家里最重要的成员!妈妈只是……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更大的空间……”
“不要空间!”黎弃把脸埋在她颈窝,哭得一抽一抽,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固执,“要……要你抱着……只有抱着……才不是……一个人……”
他断断续续的哭诉,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冷雪菟心中所有柔软的锁。她瞬间明白了。他抗拒的不是那个小窝,而是任何可能意味着“分离”和“独自一人”的信号。她的怀抱,是他确认自己“被需要”、“被珍视”、不再是“累赘”的唯一方式。
自己那点可笑的、因为一声称呼而产生的不自在,在他的恐惧和绝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残忍。
冷雪菟(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婴儿)对不起……糯宝,是妈妈错了,妈妈不好……我们不睡小窝了,不睡了……以后都抱着睡,一直抱着,好不好?妈妈再也不提了……
她一遍遍地道歉,一遍遍地保证。
在她温暖的怀抱和哽咽的承诺中,黎弃激烈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委屈的抽噎。周身的阴冷气息和房间里的异常现象,也随着他情绪的平复而逐渐消散。灯光恢复了稳定,窗户不再震动,室温慢慢回升。
他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小手依旧紧紧抓着她睡衣的前襟,仿佛生怕一松手就会被推开。
冷雪菟抱着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摇晃着。她低头看着他哭得有些“疲惫”的侧脸,看着他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内心充满了懊悔和更加汹涌的怜爱。
她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她捡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关爱的娃娃,更是一个灵魂深处布满创伤、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解读为抛弃的前兆。
冷雪菟(用指腹极轻地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湿痕,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睡吧,糯宝,妈妈抱着你。
黎弃在她有节奏的轻拍和温柔的安抚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只是那只抓着她衣襟的小手,始终没有松开。
冷雪菟看着他终于入睡的恬静模样,又看了看窗边那个孤零零的、布置精致却毫无用处的小窝,轻轻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在枕头上放好,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自己才躺下,依旧像往常一样,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这一次,怀抱里的重量和触感,不再让她感到任何怪异,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近乎誓言的坚定。
她知道,她的小窝计划,彻底失败了。
而且,恐怕在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别想让他“独立”入睡了。
感受着怀中小家伙平稳的呼吸和全心全意的依赖,冷雪菟在黑暗中,微微扬起了嘴角。
算了。
就这样吧。
抱着就抱着吧。
谁让他是她的糯宝呢。
是她独一无二的,需要用全部温暖去治愈的,小小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