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归尘》

楔子

　　紫禁城的角楼在暮色中勾勒出黛青轮廓，檐角铜铃随风轻颤，将最后一缕属于皇家的威严揉碎在晚风中。苏芷云拢了拢粗布衣襟，将手中半旧的竹篮挎得更稳些，篮子里是刚从巷口李婶家换的糙米和一捆带着露水的青菜。她抬头望了眼天边渐沉的晚霞，那抹橘红像极了三十年前储秀宫廊下的宫灯，只是此刻映在她眼中的，再无半分当年的惶恐与敬畏，只剩下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

　　一、归尘

　　苏芷云是二十五岁那年离开紫禁城的。彼时她已在尚食局当了十二年宫女，从初入宫时连走路都要数着地砖缝的小丫头，熬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管事姑姑。若不是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她咳得几乎呕出血来，太医院诊断“气血亏空，难担重役”，她或许会像无数前辈那样，在红墙内耗尽最后一丝精力，最终落得个“病退归家，月米半石”的结局。

　　出宫那日，同屋的小宫女哭得抽噎，塞给她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姑姑，您在宫里积了那么多福，出去定能安享晚年。”苏芷云只是淡淡笑了笑，将那枚精致却硌手的荷包收进包袱。她知道，所谓“福气”，不过是在“慎言”“慎行”的铁律下，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苟全。

　　她没有回江南祖籍，而是用攒下的月钱，在京城西直门内寻了处小院。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正房带一个巴掌大的天井，墙角那棵老槐树倒是枝繁叶茂，夏日里能投下满院阴凉。搬进去的第一晚，她没有点灯，就坐在槐树下，听着墙外胡同里传来的叫卖声、孩童嬉闹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在鸡鸣前起身，不用在主子榻前屏息侍立，不用在深夜里为一句说错的话辗转反侧。

　　二、烟火

　　苏芷云的日常，是从一碗温热的白粥开始的。她起得不算早，辰时初刻才慢悠悠地起身，生火、淘米、煮粥，灶台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混着柴火的气息，比御膳房的山珍海味更让她心安。早饭后，她会提着篮子去胡同口的市集，与小贩讨价还价时，她总记得把声音压得低柔，这是宫里十二年代养出的习惯，却在市井的喧嚣中，渐渐染上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起初，街坊邻里对这个“从宫里出来的姑姑”总带着几分好奇与疏离。有人说她是犯了错被逐出宫的，也有人猜她藏着皇家的秘密。苏芷云从不辩解，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帮隔壁张婆婆挑水，给对门的孩童缝补衣裳，用宫里学的点心手艺，做些梅花酥分给相熟的街坊。日子久了，大家便忘了她的“来历”，只记得西直门内有个姓苏的独居妇人，性子温和，手又巧，连蒸的馒头都比别家的松软几分。

　　她极少提及宫里的事，唯有在某个雨夜，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才会偶尔想起储秀宫的青砖地，想起那年冬天，她为病重的容嫔娘娘暖手炉，娘娘拉着她的手轻声说：“这宫里的人，个个都像笼中的鸟，飞得再高，也逃不过金丝笼的束缚。你若有一日能出去，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看看宫外的天。”那时她只觉得惶恐，如今却在这小院的雨声里，读懂了娘娘眼中深藏的疲惫。

　　三、余温

　　苏芷云的小院里，藏着几件从宫里带出的旧物：一支磨得光滑的银簪，是她十五岁生辰时，尚食局的刘姑姑送的；一本泛黄的《女诫》，书页边角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她初学规矩时的笔记；还有一方绣着兰草的丝帕，是当年与她一同入宫、却在三年前病逝的手帕交林妹妹所赠。这些物件被她妥帖地收在樟木箱底，从不轻易示人，却在每个寂静的午后，被她拿出来细细擦拭，仿佛在擦拭一段遥远而模糊的岁月。

　　去年冬天，宫里遣人来传旨，说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凡退休宫女可领双倍月米。来的小太监见了苏芷云，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却在看到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摆着一张藤椅、一壶粗茶、一本线装书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苏芷云接过旨意，淡淡谢恩，没有多余的言语，那小太监却在转身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曾在宫里谨小慎微的姑姑，如今竟活得比宫里的主子还要自在。

　　那日午后，苏芷云坐在藤椅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手里捧着那本《女诫》，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想起刚入宫时，教习姑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安分守己才是福。”可如今她才明白，真正的福气，不是锦衣玉食，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能在历经风雨后，拥有一方小院，一碗热粥，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晨。

　　尾声

　　夕阳西下，苏芷云将晒干的被褥收进屋里，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她走到灶台前，开始准备晚饭，锅里的米粥渐渐沸腾，发出细微的声响。院墙外，胡同里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夫妻的拌嘴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最寻常不过的人间图景。

　　苏芷云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她的人生，前半段在红墙内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后半段却在市井中找到了最真实的温暖。或许正如那老槐树的年轮，每一圈都刻着不同的故事，而最动人的，从来不是宫墙内的荣华富贵，而是归尘之后，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和身边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