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结束。
七十二小时后,叶芷汀的世界天翻地覆。
手机从关机再开机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卡顿与嗡鸣。未接来电的数字以惊人的速度滚动,微信图标上的红点变成了一个永恒的“…”,私信信箱更是彻底炸裂,未读消息的数量多到失去了具体意义,像一场席卷一切的电子雪崩。
有惊恐万状的求助:
“叶大师!我家小孩晚上老指着天花板哭!是不是有东西啊?”
“汀汀救命!我们公司办公楼晚上电梯总在负一楼自动开!听说那里以前是……”
有猎奇与质疑:
“美女,剧本不错啊,团队花了多少钱?介绍认识一下?”
“那个雷是怎么办到的?最新全息投影吗?”
有媒体与平台的狂轰滥炸:
“叶女士您好,我们是XX卫视《奇闻异事录》栏目组,诚挚邀请您……”
“叶小姐,我代表XX直播平台,希望能与您洽谈独家签约事宜,价格绝对……”
更多的,是纯粹的、汹涌的、将她奉若神明的崇拜。
“大师!收徒吗?端茶倒水扫地我都会!”
“叶天师!保佑我顺利通过考试!”
“女神!看看我!我要给你生猴子!(虽然我是女的)”
金钱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涌来。直播平台的礼物分成数额庞大得让她瞥了一眼就懒得再算;几个嗅觉敏锐的土豪直接通过早期公开过的、现已弃用的商务邮箱发来转账截图,附言简单粗暴:“大师,一点心意,交个朋友”;甚至有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她的银行卡号,直接打了巨款,备注只有两个字:“咨询费”。
叶芷汀看着这数字的狂潮与信息的漩涡,内心并无多少波澜。叶家祖上显赫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她只是觉得……吵。非常吵。物理上的和精神上的。
她花了点时间,设置了好友验证,屏蔽了陌生来电,只保留了几个重要联系人的通道。然后,她开始粗略地浏览私信。大部分毫无价值,一眼扫过便删除。她需要的是真正“有事”的,而非凑热闹的。
就在这信息的汪洋大海中,一条措辞谨慎、甚至带着几分古板气息的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
发信人头像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竹林,用户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墨”字。信息内容不长,却条理清晰:
“叶大师钧鉴:冒昧打扰。近日,舍下频发异状,非寻常所能解。器物无端移位,夜半常有呜咽之声,家人心神不宁,尤以幼妹为甚,常于梦中惊厥,呓语不断。多方寻访未果,偶见大师直播,惊为天人。知大师非常人,或可解此厄。若蒙不弃,万望援手。地点:青松市白螺镇,墨家老宅。静候佳音。”
没有歇斯底里的恐惧,没有夸张的描述,只有冷静陈述下的隐忧,尤其是提到了“幼妹”。而且,青松市白螺镇,那地方她知道,群山环抱,地势特殊,自古以来就是灵气(或者说阴气)容易郁结之地,出点怪事不算稀奇。
叶芷汀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
她其实……并不十分热爱“抓鬼”这件事。从小被迫学习那些繁复的符咒、手诀,感受那些冰冷、怨怼的负面能量,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她更向往一种简单、正常的生活,所以才选择了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也能让她隐匿于众人之间的直播行业。
但,叶家祖训还有一条:能力所在,责任所在。见死不救,有违天和,亦损阴德。
既然有人需要,既然找到了她,她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回复了过去,言简意赅:“已知。地址发我。明日午后到。”
放下手机,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闪烁,掩盖了无数隐藏在阴影下的秘密。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其中一栋,属于曾经叱咤风云的林氏集团。关于林宏斌案的调查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官方对外口径谨慎,但内部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已经根据她提供的方向和警方后续挖掘出的证据,锁定了重大嫌疑人——林宏斌的亲弟弟,林宏宇。动机正是为了争夺集团控制权和那个庞大的地产项目。而禁锢灵魂的邪术,据说与东南亚某个降头师有关。
这些,暂时都与她无关了。她提供了钥匙,剩下的门,由专业人士去开。
第二天,叶芷汀开着自己那辆普通的代步车,驶离了喧嚣的都市,朝着青松市方向而去。越靠近白螺镇,空气似乎都变得湿润清冷起来,道路两旁的山势逐渐陡峭,林木也变得蓊郁幽深。
按照“墨”发来的详细地址,她将车停在镇口,徒步沿着一条青石板小路向山腰走去。约莫半小时后,一座掩映在巨大古松与翠竹之间的老宅出现在眼前。
宅子很有些年头了,白墙黑瓦,典型的江南风格,但规模不小,带着一种沉寂的、被时光浸透的雍容。只是,在叶芷汀的眼中,这宅子笼罩着一层寻常人看不见的、灰蒙蒙的“气”,像是被一层湿冷的薄纱覆盖,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尤其是宅子后方,那气息更为浓重,带着隐隐的……水腥气。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衬衫、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等在门口。他身姿挺拔,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沉稳内敛,像一位沉浸书海的学者。见到叶芷汀,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没料到传闻中的“叶大师”如此年轻,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上前几步,微微躬身。
“叶大师?在下墨守规。劳您远驾,感激不尽。”他声音温和,带着书卷气,与那条私信的风格如出一辙。
“墨先生,不必客气。”叶芷汀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落在宅院深处,“直接说情况吧,边走边看。”
“好。”墨守规侧身引路,语气带着忧虑,“异状大约是从半月前开始的。起初只是些小物件,比如书房里的镇纸、妹妹梳妆台上的簪子,第二天会发现位置轻微移动。我们只当是记错了,或是家里养的猫调皮。”
他们穿过前院,庭院打理得十分雅致,假山流水,草木扶疏,但叶芷汀能感觉到,那些植物也显得有些蔫蔫的,缺乏生机。
“后来,夜里开始听到声音。”墨守规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女人的哭声,很轻,断断续续,有时从后院传来,有时又像是在走廊里。去找,又什么都没有。最让人担心的是我妹妹,墨雨,她才十二岁。这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惊醒后浑身冷汗,说梦到一个穿白衣服、湿漉漉的女人在看着她,叫她一起去玩。”
他们走进宅子的主厅,一股更明显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旧的木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水草腐烂般的味道。
“家里请过医生,也找过……一些人来做法事,但都没有效果。反而,雨儿的状况越来越差,白天也精神恍惚。”墨守规眉头紧锁,看向叶芷汀的目光带着恳切,“叶大师,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叶芷汀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眼,灵觉如同水银般缓缓铺开,感知着这座老宅的每一个角落。怨气、阴气、残留的恐惧……各种负面情绪交织,但核心的、最浓郁的那一股,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盘踞在后院的方向。
“带我去后院,还有,看看水井或者池塘。”叶芷汀睁开眼,语气肯定。
墨守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立刻点头:“大师明鉴。后院确实有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宅邸最后方。这里比前院更为荒僻,杂草丛生,一口以青石垒砌的古老水井静静矗立在角落,井口被一块厚重的石板半掩着。那股阴冷、湿漉、带着水腥气的怨念,正是从这井中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
叶芷汀走到井边,伸手拂开石板上潮湿的苔藓。她不需要看,灵觉已经探入井下。井水早已干涸大半,但在那淤泥深处,缠绕着一团极其浓烈的、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女性怨灵。其怨念之深,甚至影响了整个宅邸的气场。
“井里……有东西。”叶芷汀直起身,看向墨守规,“一个女人的魂魄,死了有些年头了,怨气很重,与水有关。她不是主动害人,而是她的怨念本身就像一种‘污染’,影响了住在这里的人,尤其是心思纯净、灵觉敏感的孩子。”
墨守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发颤:“女人……与水有关……难道是她?”
“你知道?”叶芷汀问。
“是……家族记载里,大约八十多年前,曾有一位寄居在墨家的远房表亲,名叫婉娘。她……与当时的一位家族子弟相恋,但遭家族反对。后来,在一个雨夜,她……投了这口井。”墨守规的声音带着沉重,“家族以此为耻,记载语焉不详,后来便封了这口井,渐渐无人再提。没想到……”
叶芷汀了然。痴男怨女,古今皆然。积郁八十多年的怨气,不得往生,在这特殊地势的滋养下,确实能造成如今的影响。
“解决办法有两个。”叶芷汀语气平静,“一,我强行将她打散,一劳永逸,但有些……有伤天和。二,化解她的怨气,超度往生。这需要找到她的执念所在,可能需要你们墨家后人,为她做点什么。”
墨守规几乎没有犹豫:“选第二种!叶大师,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毕竟是墨家亏欠于她。”
叶芷汀点了点头。她让墨守规去准备一些香烛、纸钱,还有一杯清水。她自己则站在井边,双手结了一个安魂印,口中念诵起低沉往生咒文。淡淡的金色光点如同萤火,飘向井口,试图安抚那躁动的怨灵。
然而,那怨灵的抗拒异常激烈,井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不够……”叶芷汀停下咒文,看向墨守规,“她的执念,恐怕不仅仅是死亡本身,还有那份不被承认的感情和……名分。”
墨守规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身快步离开,不久后,捧着一个古朴的木匣回来。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支早已褪色的旧式玉簪,和几封泛黄的信笺。
“这是……家族秘藏中,与婉娘有关的遗物。或许……有用?”
叶芷汀接过玉簪,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微弱气息。她将玉簪与那杯清水并置于井边石板上,示意墨守规:“对着井口,说出你们的歉意,承认她与墨家的渊源,承诺会以家族成员之礼,为她立一个牌位,让她享受后人的香火供奉。要诚心。”
墨守规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古井,深深鞠了一躬。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清晰而诚恳的声音,述说着从记载中得知的往事,表达着墨家后人的歉意与忏悔,并郑重做出了承诺。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井中那激烈的怨念,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那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仿佛释然的叹息。
叶芷汀适时地再次念诵往生咒,这一次,金色的光点顺利没入井中。她拿起那杯清水,以指沾水,在空中画了一道往生符,清叱一声:“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已了,黄泉路开,去!”
一道微不可见的、穿着白色旧式衣裙的模糊女子身影,自井中缓缓升起,对着叶芷汀和墨守规的方向,微微欠身,然后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空气中。
笼罩在老宅上空那层灰蒙蒙的“气”,随之烟消云散。阳光似乎都变得温暖明亮了几分,院中的草木也仿佛舒展了开来。
“结……结束了?”墨守规有些不敢置信。
“嗯。”叶芷汀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令妹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记得你的承诺,牌位要立,香火不能断,至少供奉三年,以安其心。”
“一定!一定!”墨守规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郑重地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实的信封,“叶大师,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请收下。”
叶芷汀没有推辞,这是规矩。她接过信封,手感沉甸甸的。
离开墨家老宅,回到车上,叶芷汀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解决这种陈年怨灵,比对付直播时那个被禁锢的厉鬼要耗费更多心神,主要是沟通与化解的过程。
她拿出手机,看到了墨守规发来的感谢信息,以及银行到账的巨额款项通知。她随手划掉,点开了那个名为“墨”的对话框。
想了想,她回复了三个字:
“已解决。”
然后,她启动车子,驶离了这片重归宁静的山镇。后视镜里,白螺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随着她的名声传开,类似墨家老宅这样的求助,只会越来越多。她或许并不热爱这份“家族事业”,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既然有人需要这份力量,她便会继续走下去。
车轮碾过山路,载着她驶向未知的、注定不再平凡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