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旭日初升,金光刺破云层,洒在巍峨的太极宫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绯紫青绿,衣冠济济,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庄重与压抑,唯有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微声。
御座之上,隋炀帝杨广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通天冠,面容在珠旒后若隐若现,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深藏的锐利。他看似慵懒地倚着凭几,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殿下群臣,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难逃其眼。
监国太子杨昭,位列百官之前,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容平静,眼神清澈,与往常并无二致,唯有细心之人,或能察觉其眉宇间一丝极淡的、难以化开的愁绪,如同晴朗天空边缘的一抹薄云。
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部官员依次出列,奏报军政要务,言辞或激昂,或谨慎,或冗长。杨广时而凝神细听,时而简短批示,时而流露出些许不耐。当有官员提及漕运新法推行受阻、或是关陇某地又有小股民乱时,他的眉头会下意识地蹙紧,目光也阴沉几分。
轮到杨昭奏对时,他稳步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朗沉稳。
“儿臣启奏父皇。”他先就几件由他负责督办的政务进行汇报,主要是关于新科进士的安置任用、以及洛口仓后续修缮工程的进度。他条理清晰,数据详实,提出的处理意见也中肯可行,既考虑了效率,也顾及了各方利益的平衡。
“……故此,儿臣以为,新科进士可先分派至六部观政,熟悉实务,再量才授职。洛口仓修缮,当以保障储粮安全为第一要务,工程进度可适当放缓,确保质量。”杨昭最后总结道,语气不卑不亢。
御座上,杨广微微颔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他对这个儿子近期的表现,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杨昭展现出的能力与魄力远超他预期,甚至隐隐让他感到一丝威胁;另一方面,太子处理政务的确井井有条,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而且许多想法与他暗合,比如打压门阀、澄清吏治。几位中立的老臣,如纳言苏威等,也暗自点头,觉得太子处事愈发老练持重。
然而,就在政务奏对完毕,气氛最为缓和,一些官员甚至暗自松了口气,以为今日朝会即将平稳结束时,杨昭的话锋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转。
他并未立刻退回班列,而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握着玉笏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他微微吸了口气,抬起头,望向御座的方向,声音比方才汇报政务时,明显低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迟疑与难以启齿。
“父皇,”他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里,清晰地透出一丝窘迫,“儿臣……儿臣尚有一事,关乎东宫内务,本不应以此琐事烦扰圣听,然……然儿臣思之再三,恐损及天家体统,故不得不冒昧奏闻。”
这番姿态,与他方才侃侃而谈国事时的沉稳干练判若两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有些松懈的朝堂,气氛立刻重新变得微妙起来。
杨广眉头微挑,身体稍稍前倾,似乎提起了些兴趣:“哦?何事?但讲无妨。”
“是。”杨昭应道,语气中的那丝无奈更加明显,“乃是东宫用度之事。按朝廷制度,东宫本月俸禄及一应日常用度,理应由户部于月初拨付。然……然至今已近月尾,款项仍未到位。”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也留给众人消化信息的时间。朝堂上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着惊讶或探究的眼神。
杨昭继续道,语气愈发显得“懂事”而“顾全大局”:“儿臣深知,去岁以来,各地或有灾患,税粮入库不及预期,加之今岁父皇巡幸、各地宫苑修缮,用度浩繁,国库或有艰难。东宫身为储君所在,理当节俭,为天下臣民表率,儿臣绝无抱怨之意。”
他先把自己放在了道德制高点上,表示理解朝廷的“困难”和自己应尽的“表率”责任。
“只是……”他话锋再次微妙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切实的为难,“东宫上下,亦有属官、侍卫、宫人数百,日常饮食、俸禄薪饷、器物修缮,皆需开销。如今库中存银……实已捉襟见肘。长此以往,儿臣恐……恐宫人俸禄拖欠,心生怨望,若传扬出去,非但有损天家体面仁德,亦恐寒了天下为朝廷效力者之心。儿臣忝为储君,不能妥善安置宫内,实是失职。故……故儿臣万般无奈,只得恳请父皇垂询户部,是否能……体恤下情,早些拨付?也好让儿臣能安心处理政务,不负父皇重托。”
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他没有一句直接指责户部“刁难”、“拖延”,而是将原因全部归结于客观的“国库艰难”,并反复强调自己“理解”、“愿意节俭”。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以一个“受了委屈却不敢声张”、“顾全大局却又实在没办法”的晚辈和下属身份,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困难。最后,还巧妙地将此事与“天家体面”、“朝廷人心”挂钩,抬高了事情的重要性。
整个过程中,杨昭的表情控制得极好。那眉头微蹙的愁绪,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尴尬与无奈,那微微低垂显得有些“受气”的姿态,无不将一个处境艰难、有苦说不出的弱势太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随即,各种反应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些出身寒门或较为正直的官员,如秘书监柳顾言等,脸上露出了同情与愤慨之色。他们觉得户部此番做得实在太过分了!连东宫的用度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拖延克扣,这简直是在打储君的脸,也是在挑战朝廷的法度!太子殿下如此仁厚忍让,竟被逼得当朝诉苦,实在令人心寒。
而与宇文家关系密切,或是依附于关陇门阀的官员,如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侍郎虞世基等人,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讥诮与得意。他们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这位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嫩了点。离了陛下的支持,他连自己的东宫都管不好!这点风浪都经受不住,还敢妄谈什么改革?
更有一些心思深沉的老臣,如观王杨雄等,则是默然不语,心中暗叹。他们看得出太子是在示弱,但此举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在陛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无力”,或许能换来一时同情,但从长远看,是否会让人觉得太子缺乏掌控朝局的能力?
端坐御座的杨广,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或许近年来耽于享乐,对政务渐生怠惰,或许对太子日益增长的声望和权力心怀猜忌,但有一点,是他绝不能容忍的——那便是损害皇权的威严和天家的体面!
东宫是什么?是国本!是储君!代表着他杨广的延续,代表着大隋江山的未来!东宫用度短缺,宫人怨声载道,俸禄都发不出来?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民间会如何议论?藩属国会如何看待?这丢的是他杨广的脸!损的是大隋朝廷的威信!
更何况,太子这番“诉苦”,句句在理,姿态又放得如此之低,完全是一副被逼无奈、谨守臣道的模样,更反衬出户部的跋扈与无能!
“竟有此事?!”杨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文官班列中前排的几位紫袍大员,“户部尚书!郑善果!太子所言,可是实情?!朕的东宫,如今连用度都发不出了吗?!”
这一声喝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户部尚书郑善果的耳边。他浑身一颤,慌忙出列,疾步走到御阶之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象牙笏板都差点没拿稳。
“陛……陛下息怒!”郑善果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声音带着惶恐,“太子殿下所言……确……确有其事。然……然并非臣等故意拖延,藐视东宫啊!”
他一边叩头,一边急速地为自己、为户部辩解,依旧是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实在是因去岁山东、河南等地水旱不均,税粮入库较往年迟缓甚多,加之今岁陛下圣驾巡幸江都,沿途供应、行宫修缮,以及北疆军备、各地官仓补遗,用度确实浩繁,国库……国库如今确实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啊!”
他偷眼瞥了一下御座上的皇帝,见其面色依旧阴沉,连忙又补充道:“臣等深知东宫关系国本,绝不敢怠慢!只是……只是各衙门用度都需平衡,需时间逐一核算、协调。东宫用度,户部度支司已在加紧办理,核验清楚后,不日……不日即可拨付!绝无故意拖延之意,望陛下明鉴!”
他将“国库吃紧”和“核算需要时间”这两个理由反复强调,试图将水搅浑,把责任推给客观困难和工作流程。
杨昭在一旁,依旧保持着微微垂首的恭顺姿态,但在无人看见的嘴角处,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果然如此,死到临头,还在用这套鬼话搪塞。
杨广听完郑善果的辩解,非但没有息怒,脸上的寒霜反而更重了几分,他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殿内群臣心头都是一跳。
“国库吃紧?核算需要时间?”杨广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郑善果!朕看你们户部,往年给朕修东都、凿运河、备征伐时,从未听你们说过吃紧!核算起朕的内帑开销、各地进贡的珍玩时,也从未见你们需要这么多时间!怎么偏偏轮到东宫,就处处是困难,时时需等待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跪伏在地的郑善果,厉声道:“东宫乃国之储贰,体面尊严,关乎社稷安稳!岂容尔等如此轻慢懈怠?!朕不管你们户部有何理由,有何难处!限尔等三日之内,将东宫本月用度,足额拨付,不得有误!若是逾期,或是再有任何推诿搪塞,朕唯你是问!你这户部尚书,就不用干了!”
“臣……臣遵旨!臣万死!臣一定办妥!三日之内,必定足额拨付东宫用度!”郑善果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知道,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怒,绝不是在开玩笑。
“哼!”杨广冷哼一声,重新坐下,胸脯仍因怒气而微微起伏。他转而看向杨昭,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昭儿。”
“儿臣在。”杨昭连忙躬身应道。
“此事朕已知晓。你且再忍耐两日。”杨广看着他,目光深邃,“户部既已承诺,想必不敢再阳奉阴违。你身为储君,日后亦当学会平衡各方,体谅朝廷艰难,但……该争的体面,也绝不能失!”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告诫,更隐含着一丝对太子此番“诉苦”行为的审视。
“儿臣明白!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谢父皇为儿臣做主!”杨昭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感激”与“如释重负”,将一个得到父亲撑腰的“委屈”儿子的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
这一幕,完整地落在了满朝文武的眼中。心思各异,评价也不同。
在绝大多数官员看来,太子此番御前诉苦,虽然成功逼得户部限期拨款,看似赢了面子,但实际上,却暴露了他在朝堂根基尚浅、掌控力不足的弱点。他需要依靠皇帝的权威才能解决自己东宫的“家务事”,这无疑会让一些观望的势力更加轻视他。在一些老谋深算者如宇文述(虽未在场,但其党羽会将情况详细汇报)看来,太子此举,略显急躁和稚嫩,并非雄主之象。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太极殿。
郑善果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走出大殿的,双腿仍在发软。回到户部衙署,他立刻召来了度支司郎中崔枢、金部郎中王弘等几名心腹干将。
这几人都是宇文述一党安插在户部的关键人物,负责具体钱粮的调度运作。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郑善果一屁股坐在胡床上,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乱响,“黄口小儿,竟敢到陛下面前告状!让本官如此难堪!”
度支司郎中崔枢,一个面容精瘦、眼神闪烁的中年官员,阴恻恻地笑道:“尚书大人息怒。太子此举,不过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罢了。他以为靠着陛下施压,就能让咱们服软?哼,未免太天真了些!”
金部郎中王弘也捋着短须,眼中闪过一丝狠辣:“陛下只说要‘足额拨付’,可没说……这‘额’该如何构成,成色几何啊,尚书大人?”
郑善果闻言,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看向王弘:“你的意思是?”
王弘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算计的得意:“咱们库中,不是正好有一批前年铸的、成色不足,掺了铅锡的‘次银’吗?还有那些存放多年,边缘都已磨损,甚至带着锈迹的‘鹅眼’、‘綖环’之类的劣钱?平日里都是熔了重铸,或者掺在军饷里发往边远之地的。如今东宫既然等钱如此之急,咱们就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些‘积压’之物,‘足额’给他送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枢立刻抚掌附和:“妙啊!王兄此计大妙!咱们可是严格按照陛下旨意,‘足额’拨付!他太子殿下不是整日里将‘节俭’、‘体恤民力’挂在嘴边吗?用这些旧钱、次银,正是契合了他的主张!咱们这可是在‘支持’太子殿下啊!哈哈哈!”
他越说越觉得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太子收到那批“厚礼”时,那吃了苍蝇般难受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若敢声张,便是嫌弃陛下亲自过问拨付的银钱不好,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若他忍气吞声收了,那日后东宫上下就用这些破烂去吧!看他还能维持几天体面!”王弘补充道,语气恶毒。
郑善果听着两名属官你一言我一语,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抹阴狠得意的笑容取代。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太子吃瘪的模样,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
“好!就按你们说的办!”郑善果抚掌定策,眼中寒光闪烁,“崔枢,你立刻去清点那批‘次银’和劣钱,务必‘足额’!王弘,你负责安排押运,三日内,必须‘妥妥当当’地送到东宫!本官倒要看看,咱们这位‘深明大义’、‘勤俭持家’的太子殿下,收了咱们这份‘精心准备’的厚礼,会是何等‘感激涕零’!哈哈哈!”
嚣张而充满恶意的笑声,在户部尚书的值房内回荡。他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这正是杨昭精心为他们铺设的,通往身败名裂深渊的第一步。他们得意洋洋捧出的“毒酒”,最终会一滴不剩地,灌回他们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