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在伏天的暴雨夜找到朴叔的陶器铺时,浑浊的雨水正顺着巷口的排水沟往铺子里灌。铺子藏在老砖房的一层,木门上挂着块裂了纹的陶牌,用青釉写着“朴记修陶”,门阶上摆着排缺角的陶碗,碗底都刻着个模糊的“林”字,雨一浇,字痕里就渗出暗红的水。
“修陶器?”里屋传来闷哑的声音,朴叔从堆着陶土的工作台后探出头,满手都是泥,右手无名指蜷着不能伸直,指根处有道深褐色的疤,像是被陶片割过。他手里攥着块半干的陶土,正反复捏着碗的形状,捏好又揉碎,动作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焦躁。
林栩把怀里裹着的陶碗放在积灰的柜台上,碗身是青灰色的,碗沿缺了个小角,碗底的“林”字和门阶上的一模一样:“我想让您看看这个。”这碗是爷爷留下的,上周他收拾老房子时翻出来的,“自从拿回这碗,每天夜里都能听见‘咕嘟’的水声,今早起来,碗里竟然盛着半碗浑水,水底下还沉着根花白的头发——那是爷爷生前的头发。”
朴叔的手刚碰到陶碗,工作台后的铜盆突然“哐当”响了一声,里面的清水瞬间变浑,像是有东西在底下搅。他猛地缩回手,陶土掉在地上,露出手腕上道环形的印子,和碗沿的弧度严丝合缝。“这是‘招魂碗’。”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盯着碗底的“林”字,“二十年前,有户人家用这碗给亡人盛过饭,后来碗摔裂了,剩下的半只就成了凶物——拿着碗的人,会被碗勾着往‘老地方’走。”
林栩的后背瞬间发寒。爷爷去世前半年,总说“碗在叫我去盛饭”,还总往空碗里添米,当时他只当是老人记性差,现在才明白根本不是。他凑近陶碗,突然闻到碗里飘出股陈米的霉味,碗壁内侧还沾着点细小的饭粒,像是刚用过没洗,而那暗红的水痕,擦了又渗出来,根本擦不干净。
“您见过这碗?”林栩往前凑了凑,看见朴叔蜷着的无名指,刚好能卡在碗沿的缺角里,像是原本就嵌在那儿。
朴叔没回答,转身掀开工作台下的木箱,一股潮湿的陶土味涌出来,箱底躺着半只一模一样的青灰陶碗,碗沿的缺角和林栩的碗能拼在一起,碗底同样刻着“林”字。“你爷爷二十年前来过这儿。”他拿起那半只碗,碗壁上的暗红水痕比林栩的碗更深,“他说这碗要凑齐才能封,可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你。”
当晚,林栩把陶碗留在了铺子里。他刚回到家,就听见厨房传来“咕嘟”的水声,推开门时,看见灶台上摆着只空碗——正是他留在铺子里的那只,碗里盛着满当当的浑水,水面上飘着片干枯的槐树叶,而窗户明明关着,窗台上却积了层巷口的泥。
他攥着陶碗往陶器铺跑,雨下得更大了,风里混着陈米的霉味,像是有无数个碗在同时盛水。到铺子时,木门大开着,里屋的灯闪着“滋滋”的电流声,朴叔正蹲在木箱前,手里拿着块陶片,在往碗沿上粘。
“朴叔!这碗……”林栩的话卡在喉咙里——朴叔粘的陶片上,沾着根花白的头发,和他今早从碗里捞出来的一模一样,而朴叔耳后突然露出道浅疤,和爷爷老照片里耳后的疤分毫不差。
朴叔缓缓抬头,手里的陶片掉在地上:“你终于来了。”他把两半陶碗拼在一起,完整的碗身上,暗红的水痕突然连成了道纹路,像棵歪歪扭扭的老槐树,“二十年前,你爷爷为了护你,把自己的头发塞进了碗缝,可没凑齐碗身,镇不住里面的东西,现在得靠你。”
林栩盯着朴叔的脸,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朴家的人,会帮你把碗拼好。”他刚要后退,手心的陶碗突然发烫,碗底的“林”字里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指缝往下淌,像是在流血。
“别怕。”朴叔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和爷爷的一模一样,“这碗里困着的,是当年丢碗的人,她当年为了抢这碗,把烧陶匠的手指按进了滚烫的陶窑里,让碗成了凶物。我和你爷爷,都是守碗人,要靠‘带槐叶香的血’才能镇住她。”
陶碗突然开始“咕嘟”作响,浑水从碗里溢出来,林栩看见碗底浮现出张苍白的脸,头发缠着碗壁,正往碗外爬。朴叔把林栩的手按在碗缝上,“用力按!让血渗进陶土里!”
指尖传来刺痛,血顺着碗缝往陶芯里钻,脸发出一声惨叫,慢慢消散在陈米的霉味里。陶碗的“咕嘟”声停了下来,暗红的水痕渐渐变淡,最后只剩下青灰色的陶壁,和普通的旧陶碗没了两样。
林栩松开手,看见碗底的“林”字旁,多了个小小的“朴”字,像是用陶土刻上去的。朴叔捡起地上的陶片,轻轻放在工作台上:“现在没事了。”他蜷着的无名指,慢慢伸直了,指根的疤也淡了些,“你爷爷当年没完成的事,终于了了。”
雨停了,晨光从巷口照进来,落在陶碗上。林栩突然发现,木箱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守碗人,代代护此碗”,落款的日期,是爷爷二十年前来铺子的那天。
后来林栩再也没见过朴叔,只在铺子的工作台上发现块新的陶土,上面捏着个完整的陶碗,碗底刻着“林”和“朴”两个字,旁边放着张纸条:“下次换你守碗。”
现在那只拼好的陶碗摆在林栩的客厅里,碗里总盛着清水,再也没出现过浑水和头发。他偶尔会往碗里放片槐树叶,说爷爷没说完的家常,说巷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而陶碗总会轻轻晃一下,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帮他稳住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