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在谷雨的连阴雨天找到朴叔的字画铺时,巷子里的青石板缝正往外渗着墨色的水。铺子藏在老城区最窄的巷尾,木质招牌上“朴记装裱”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黑,门帘是洗褪了色的深青布,垂着几缕线头,风一吹就扫过柜台前的砚台——那方端石砚台的砚池里,积着半池黑墨,明明三天没下雨,墨面却总泛着新鲜的水纹。
“找老砚台?”里屋传来沙哑的声音,朴叔从堆着宣纸的画案后探出头,手指上沾着洗不掉的墨渍,右手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结着层深褐色的痂。他手里攥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宣纸上,却迟迟没落下,墨汁滴在纸上,晕出的墨团竟慢慢聚成了个“林”字。
林栩把怀里裹着的锦盒放在积灰的柜台上,打开时露出方紫石砚:“我想让您看看这个。”砚台边缘刻着“云卿”两个篆字,是他爷爷的名号,“自从爷爷上个月走后,这砚台总自己渗墨,昨天夜里,我听见书房有‘沙沙’的写字声,推开门时看见砚池里的墨正往上涌,还浮着半张写满字的宣纸——上面的字迹,和爷爷晚年的笔迹一模一样。”
朴叔的指尖刚碰到紫石砚,画案后的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案上的宣纸突然无风自动,卷成个筒,往砚台的方向滚。他猛地缩回手,狼毫笔“当啷”掉在柜台上,露出虎口的疤——那疤的形状,竟和砚台边缘的缺口严丝合缝,像是原本就嵌在那儿。
“这是‘吞魂砚’。”朴叔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盯着砚池里的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三十年前,有个字画匠用这砚台蘸着自己的血写字,后来砚台裂了道缝,魂就困在了里面,拿到它的人,会被砚台勾着‘替它写字’。”
林栩的后背瞬间发寒。他想起爷爷去世前半个月,总说“砚台在催我”,还半夜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砚台写个不停,写出来的字全是墨团,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糊涂,现在才明白根本不是。他凑近砚台,突然闻到墨里飘出股淡淡的松烟味,和爷爷生前用的墨锭味道一样,而砚台的裂缝里,竟嵌着根花白的头发——那是爷爷的头发。
“您见过这砚台?”林栩往前凑了凑,看见朴叔攥着笔的手指在发白,指节处沾着的墨渍,和砚池里的墨色分毫不差。
朴叔没回答,转身掀开画案下的暗格,一股陈旧的墨味涌出来,暗格里摆着个木盒,盒里躺着半块紫石碎片,碎片边缘刻着个“朴”字——和林栩砚台的裂缝拼在一起,刚好能补全缺口。“你爷爷三十年前来过这儿。”他拿起碎片,碎片上的墨渍比林栩砚台上的更深,“他说这砚台要凑齐碎片才能封,可我等了三十年,才等到你。”
林栩刚要追问,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冷风,门帘被吹得翻飞,巷子里的墨色水顺着门缝往铺子里流,在地上汇成了道细细的墨河,往砚台的方向淌。朴叔突然站起来,把暗格的木盒锁上,声音里带着点急促:“今晚别把砚台带回去,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看。”
当晚,林栩把砚台留在了铺子里。他刚回到家,就听见书房传来“沙沙”的写字声,推开门时,看见书桌上摆着个熟悉的东西——正是他留在铺子里的紫石砚,砚池里的墨正往上涌,一支狼毫笔悬在半空,在宣纸上写着“该来的躲不掉”,字迹和爷爷的一模一样。
他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上的墨锭“哗啦”掉下来,砸在地上,竟全变成了墨色的水,顺着地板往砚台的方向流。林栩突然发现,书桌的抽屉是开着的,里面放着本爷爷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朴家的人,会帮你守住砚台。”
他攥着日记往字画铺跑,夜风吹得巷子里的墨水“哗哗”响,像是有无数支笔在同时写字。到铺子时,门帘是开着的,里屋的灯闪着“滋滋”的电流声,朴叔正蹲在暗格前,手里拿着那半块紫石碎片,在往砚台的裂缝上拼。
“朴叔!这砚……”林栩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见朴叔的手腕,上面缠着块墨色的布,布下露出的皮肤,竟和砚台的紫石色一样,而朴叔耳后露出的一道浅疤,和爷爷老照片里耳后的疤分毫不差。
朴叔缓缓抬头,手里的碎片停在半空:“你终于来了。”他把碎片往砚台的裂缝上按,碎片刚碰到砚台,裂缝里突然涌出墨色的水,在桌面上汇成了个模糊的人影,“三十年前,你爷爷为了护你父亲,把自己的血涂在砚台的裂缝上,可没凑齐碎片,镇不住里面的魂,现在得靠你。”
林栩盯着朴叔的脸,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刚要后退,手心的日记突然发烫,封面上竟渗出了墨色的水,顺着他的手腕往砚台的方向流。
“别怕。”朴叔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和爷爷的一模一样,“这砚台里困着的,是当年那个字画匠的魂,他当年为了完成一幅‘传世之作’,把自己的魂封进了砚台,可没想到成了凶物。我和你爷爷,都是守砚人,要靠‘带松烟香的血’才能解开他的执念。”
砚台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砚池里的墨往上涌,形成了个墨柱,林栩看见墨柱里浮现出张苍白的脸,手里攥着支狼毫笔,正往砚台外爬,嘴里还念叨着“还我笔来”。朴叔把林栩的手按在砚台的裂缝上,“用力按!让血渗进砚芯里!”
指尖传来刺痛,血顺着裂缝往砚芯里钻,墨柱里的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里的狼毫笔慢慢消散,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最后变成了个平和的模样。砚台的晃动停了下来,砚池里的墨慢慢沉淀,恢复了普通砚台的模样,只有边缘的“云卿”二字旁,多了个小小的“朴”字,像是用墨刻上去的。
林栩松开手,看见朴叔手里的碎片已经和砚台融为一体,裂缝消失得无影无踪。朴叔捡起地上的狼毫笔,轻轻放在画案上:“现在没事了。”他虎口的疤正在变淡,手腕上的墨色布也慢慢褪去,露出了正常的皮肤,“你爷爷当年没完成的事,终于了了。”
天快亮时,巷子里的墨色水渐渐退去,青石板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林栩突然发现,暗格的木盒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守砚人,代代护此砚”,落款的日期,是爷爷三十年前来铺子的那天。
朴叔把砚台递给林栩,又从画案下拿出个布包:“这是当年那个字画匠的墨锭,你替我烧了吧,烧的时候说句‘你的画完成了’。”布包里的墨锭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味,和爷爷生前用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的“墨痴”二字,已经快磨没了。
林栩接过布包,刚要道谢,却发现朴叔的身影在慢慢变透明,像被晨光融化了似的。“别找我了。”朴叔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守了这砚台三十年,现在该去见你爷爷了。”
等林栩再眨眼时,朴叔已经不见了,铺子里只剩下那只紫石砚,和画案上的一张纸条:“下次换你守砚,别让他再等下一个三十年。”
后来,林栩把墨锭烧在了巷口的老槐树下,烧的时候说了句“你的画完成了”,风里传来阵轻轻的笑声,像是个老人在道谢。现在那只紫石砚摆在林栩的书房里,每天清晨,砚池里都会积着半池清水,再也没自己渗过墨。
他偶尔会用这方砚台写字,写爷爷没写完的诗,写巷口的老槐树又开了花,而砚台总会轻轻晃一下,砚池里的清水泛起涟漪,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有次他半夜醒来,看见砚台旁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深青布衫,一个穿老式长袍,正对着砚台笑,他知道,那是朴叔和爷爷,他们终于不用再守着这方砚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