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是被一阵铃响惊醒的。不是闹钟的电子音,是铜铃撞在骨头上的脆响,细得像针,从民宿的木窗缝里钻进来,扎在他后颈的皮肤上。他猛地坐起身,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凌晨三点——距离他抵达这座叫“鸦镇”的古村落,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叮铃。”
又一声。这次更清晰,像是就贴在窗户外。林栩抓过外套裹住身子,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木框,就看见玻璃上映出个影子:灰布衫,槐木杖,杖头挂着串铜铃,铃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朴叔。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到了鸦镇找朴叔,他会带你去见老宅里的东西”,可没说过朴叔会在凌晨三点出现在他的民宿窗外。
“少爷,该走了。”朴叔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像浸了水的麻绳,又沉又涩,“老宅的门,只在寅时开。”
林栩没敢开门,隔着窗户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朴叔没回答,只是举起拐杖,杖头的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林栩看清了,铃舌不是铜的,是截白森森的骨头,像是人的指骨。“再不走,老夫人该等急了。”他说这话时,左眼蒙着的黑布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布下面爬。
林栩最终还是开了门。朴叔就站在门廊下,灰布衫的下摆沾着泥,泥里混着几根暗红的丝线,像是从什么织物上勾下来的。他的右眼浑浊得像泡在水里的老茶叶,却能精准地落在林栩的行李箱上,“里面没带不该带的吧?”
“不该带的?”林栩愣了愣。
“镜子,剪刀,还有带铁扣的腰带。”朴叔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了敲,“老宅里的东西,怕这些。”
林栩低头看了眼行李箱,里面正好有面折叠镜——是母亲生前用的,他想着带在身边能有个念想。没等他说话,朴叔已经转身往村口走,槐木杖的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条绷直的蛇。
村口停着辆驴车,车辕上挂着盏马灯,灯芯跳得厉害,把周围的树影晃得跟活物似的。朴叔扶着车辕上了车,回头对林栩说:“上来吧,别碰车帘,也别回头看。”
林栩刚坐稳,驴车就动了。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和朴叔杖头的铜铃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里发慌。他忍不住往车帘外瞥了眼,看见路边的老槐树上挂着些红布,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鸦,鸦嘴里都衔着块骨头。
“说了别往外看。”朴叔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那些红布,是给老夫人引路的,你看了,她会以为你要跟她抢。”
林栩赶紧收回目光,双手攥紧了衣角。不知走了多久,驴车突然停了。朴叔掀开车帘,外面是片黑压压的树林,树林尽头立着栋老宅,青砖墙爬满了爬山虎,藤蔓粗得能勒进砖缝里,几扇木窗的窗棂断了大半,像豁开的嘴。
“到了。”朴叔跳下车,拐杖在老宅门前的石阶上敲了三下,“老夫人,林家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老宅的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轴转动的声音像垂死之人的呻吟。林栩跟着朴叔走进去,前厅里弥漫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檀香混着霉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腥气。正中央摆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盖着块黑布,黑布下凸起个不规则的轮廓,像是裹着什么东西。
“少爷先住东厢房。”朴叔指着左边的一扇门,“记住,夜里听见铃响,别开门;看见窗纸上有人影,别出声。老夫人脾气怪,喜欢安静。”
林栩点点头,拎着行李箱往东厢房走。房门没锁,一推就开。房间里摆着张旧木床,床上铺着蓝布褥子,褥子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缺了半朵。墙角放着个衣柜,柜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挂着的几件旗袍,都是民国样式,布料已经脆得一碰就碎。
他刚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就听见窗外传来“叮铃”声——是朴叔的铜铃。林栩走到窗边,看见朴叔正站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把铁铲,往土里埋什么东西。月光照在他手上,林栩看见那是串铜铃,和朴叔杖头的一模一样,只是铃身上沾着暗红的血。
“少爷早点歇着。”朴叔突然抬头,右眼精准地对上林栩的目光,“山里的夜,不太平。”
林栩关了窗,刚要转身,就看见衣柜门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他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猛地拉开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件旗袍挂在那里,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旗袍下摆晃了晃,像是有人在里面穿了又脱。
他伸手摸了摸旗袍的布料,指尖突然碰到个硬东西。低头看,是枚铜纽扣,纽扣上刻着个“林”字,和他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样。这玉佩是父亲给的,说祖上传下来的,能保平安。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不是停电的黑,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连月光都透不进来。林栩摸出手机,刚要按亮屏幕,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像是有人在穿衣服。
他猛地回头,手机屏幕的光正好照在衣柜上——一件旗袍正自己往空中飘,领口对着他,像是在邀请他穿。林栩吓得后退一步,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光也灭了。
“叮铃——”
铜铃声从门外传来,很近,像是就在门后。林栩靠在墙上,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往他这边走,脚步声很轻,像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响。
“少爷,老夫人让你过去。”是朴叔的声音,带着点奇怪的颤音,“她要见你。”
林栩没敢开门,“见我干什么?”
“老夫人说,你带着她的东西。”朴叔的声音顿了顿,“就是你脖子上的玉佩,那是她当年给林家媳妇的,现在该还了。”
林栩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我不认识什么老夫人,这玉佩是我父亲给我的。”
“你会认识的。”朴叔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尖细,像女人的声音,“她就在你房间里,你回头看看。”
林栩猛地回头,看见床尾站着个女人,穿着衣柜里的旗袍,头发挽成发髻,插着根银簪。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挂着笑,手里拿着串铜铃,铃舌的骨头在黑暗里泛着光。
“我的玉佩……”女人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栩儿,把玉佩给我。”
林栩转身就往门口跑,刚摸到门把手,就听见“叮铃”一声,铜铃声在他耳边炸开,他感觉头一阵昏沉,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太阳穴。等他缓过神来,女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脸离他只有一拳远——她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淌着血,滴在旗袍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你不给,我就自己拿。”女人伸出手,她的手指很细,指甲是黑的,像是涂了墨。林栩想躲,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朴叔的声音:“老夫人,时辰还没到。”
女人的手停在半空中,黑洞洞的眼窝转向门口。“朴叔,你敢拦我?”
“不是拦你,是怕你坏了规矩。”朴叔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林家的人,要在子时三刻,用自己的血祭玉佩,才能把玉佩还你。现在还早。”
女人哼了一声,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空气里。林栩感觉身上的束缚松了,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少爷,你不该看她。”朴叔蹲下来,右眼的浑浊里映着地上的手机碎片,“老夫人最恨别人看她的脸,你看了,她会记恨你。”
“她到底是谁?”林栩的声音发颤,“这老宅里,到底藏着什么?”
朴叔没回答,只是站起来,往门口走。“子时三刻前,别出门。”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了,别碰八仙桌上的黑布,那下面的东西,会吃人的影子。”
朴叔走后,林栩把房门锁死,靠在门后不敢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父亲抓着他的手,手背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反复说“别信朴叔,别碰老宅里的东西”,可他当时以为父亲是病糊涂了,现在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鸡叫。林栩抬头看了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见朴叔正坐在前厅的八仙桌旁,手里拿着个碗,碗里装着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血。
“少爷醒了?”朴叔抬头看见他,招了招手,“过来吃点东西,今天要去给老夫人上坟。”
林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八仙桌上摆着两个碗,碗里是米粥,还有一碟咸菜。他刚要拿起筷子,就看见朴叔碗里的米粥里漂着根头发,黑色的,很长,像是女人的头发。
“别盯着我的碗看。”朴叔把碗往旁边挪了挪,“老夫人给的东西,不能浪费。”
林栩赶紧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粥,没敢咽。他注意到八仙桌上的黑布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拱。“朴叔,这黑布下面是什么?”
朴叔的手顿了顿,“是老夫人的嫁妆,当年她嫁进林家时带的,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放。”
林栩没再问,他知道朴叔在撒谎。昨天晚上他明明看见黑布下的轮廓是不规则的,不像是嫁妆。
吃完早饭,朴叔领着林栩往后院走。后院里有棵老槐树,树下面有个土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有块木牌,上面写着“林氏之墓”。坟前摆着个供桌,供桌上放着串铜铃,正是朴叔杖头的那种。
“给老夫人磕三个头。”朴叔把拐杖放在供桌上,“磕完头,把玉佩放在铜铃旁边,老夫人会收的。”
林栩没动,“这玉佩是我母亲的,我不能给。”
“不是给,是借。”朴叔的右眼突然变得很亮,“老夫人只是想看看,看完就还给你。”
林栩还是没动。就在这时,坟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朴叔的脸色变了,“快磕,老夫人要生气了!”
林栩没办法,只能跪下,磕了三个头。他刚要把玉佩摘下来,就看见坟前的土开始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他吓得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晚了。”朴叔叹了口气,“老夫人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坟里的土突然炸开,一只手从土里伸出来,抓住了林栩的脚踝。那只手很凉,皮肤是青黑色的,指甲很长,扎进了林栩的裤管里。
“啊!”林栩尖叫起来,想甩开那只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把玉佩给她!”朴叔大喊着,把供桌上的铜铃扔了过来,“快!用玉佩碰铜铃!”
林栩赶紧摘下玉佩,往铜铃上碰。就在玉佩碰到铜铃的瞬间,铜铃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抓住他脚踝的手突然松开,缩回了土里。坟前的土又慢慢恢复了原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栩瘫坐在地上,脚踝上留下了几道血痕。朴叔走过来,把铜铃捡起来,“我说了,老夫人只是想看看玉佩,你偏不信。”
林栩没说话,他看着朴叔手里的铜铃,突然发现铃身上的纹路很眼熟——和他母亲生前绣的十字绣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母亲生前总说,这纹路是祖上传下来的,能驱邪,可现在看来,这纹路根本不是驱邪的,是招鬼的。
“我们回去吧。”朴叔把玉佩递给林栩,“老夫人看完了,还给你。”
林栩接过玉佩,戴在脖子上。他跟着朴叔往回走,路过前厅时,看见八仙桌上的黑布又动了动,这次他看得很清楚,黑布下面有个影子,像是人的影子,却比正常人的影子长很多,而且有两个头。
回到东厢房,林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拿出手机,想给朋友打电话求救,却发现手机还是没信号。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的旗袍不见了,只有一件灰布衫,和朴叔穿的一模一样。
灰布衫的口袋里有张纸,林栩拿出来看,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字迹很潦草:“朴叔不是人,他是鸦神的化身,老宅里的铜铃都是用人骨做的,他要找七个姓林的人,用他们的血祭鸦神,你是第七个。”
纸上还画着个图案,是个鸦头人身的怪物,手里拿着串铜铃,铃舌都是骨头。林栩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父亲说“鸦镇的朴叔,是鸦神的仆人,他要找林家的人祭神”,当时他没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朴叔的拐杖。
“少爷,该吃饭了。”朴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奇怪的笑意,“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肉。”
林栩没开门,“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朴叔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老夫人特意让我给你做的,你不吃,她会不高兴的。”
林栩靠在门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往他这边走。他知道,朴叔要进来了。他赶紧走到窗边,想跳窗逃跑,却发现窗户被锁死了,锁是铜制的,上面刻着鸦的图案。
“少爷,别躲了。”朴叔的声音就在门后,“你是第七个,跑不掉的。”
林栩突然想起那张纸上写的,用玉佩碰铜铃能暂时驱邪。他赶紧摘下玉佩,走到门边,等着朴叔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朴叔站在门口,左眼的黑布已经摘了下来,露出个黑洞,黑洞里淌着血。他手里拿着个碗,碗里装着红烧肉,肉上还滴着血。
“吃吧。”朴叔把碗递过来,“吃完了,我们去见鸦神。”
林栩没接碗,他拿着玉佩,往朴叔手里的碗上碰。就在玉佩碰到碗的瞬间,碗突然碎了,红烧肉撒了一地。朴叔的脸色变了,“你敢用玉佩伤我!”
朴叔举起拐杖,往林栩身上打。林栩赶紧躲开,往前厅跑。他知道前厅的八仙桌上有串铜铃,只要用玉佩碰铜铃,就能暂时困住朴叔。
跑到前厅,林栩看见八仙桌上的黑布已经被掀开了,下面不是什么嫁妆,是个石台,石台上摆着六只铜铃,每只铃里都嵌着块骨头,有指骨、肋骨,还有块头骨,头骨的眼窝是空的,正对着他。
“叮铃——”石台上的铜铃突然响了,林栩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铃身上,影子的胸口处有个洞,洞里插着根槐木拐杖。
他刚要把玉佩往铜铃上碰,就感觉背后有人。他猛地回头,看见朴叔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拐杖已经举了起来,杖头的鸦爪正对着他的胸口。
“晚了。”朴叔笑了,右眼的浑浊里映着石台上的铜铃,“你是第七个,该祭神了。”
就在拐杖要碰到林栩胸口的瞬间,石台上的铜铃突然发出一阵巨响,六只铜铃同时响了起来。朴叔的身体突然僵住,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林栩趁机把玉佩往铜铃上碰,铜铃的响声更大了,朴叔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不——”朴叔尖叫起来,“鸦神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