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摊牌与博弈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暗夜里伺机而动的精怪。
谢玉堂那句“确定想知道?”带着冰冷的钩子,悬在沈薇薇的心头。她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踏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再无回头路。
但她早已身在深渊之中,不是吗?
从池塘底重生归来,从她侧身躲开那支毒箭开始,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舞蹈。
沈薇薇缓缓抬起眼,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是历经生死后淬炼出的坚韧与决绝。她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
“夫君,”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褪去了方才刻意伪装的惊慌,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妾身胆子小,经不起吓。那日刺客来袭,箭矢乱飞,妾身不过是体力不支,恰好倒地,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何来‘躲开’一说?更遑论……杀人?”
她将“杀人”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对面。
“至于夫君所说的令牌、册子,”她目光扫过桌上那几本要命的账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辜,“妾身打理家中产业,所见不过是些金银俗物,实在不知夫君所指何物。或许,是被那日的刺客趁乱取走了?又或者……是夫君‘病’了这一场,记忆有些混淆了?”
她巧妙地将“死”换成了“病”,既是维持表面上的认知,也是一种试探。
谢玉堂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些。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她。
眼前的沈薇薇,与他记忆中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轻易就能被情话和承诺糊弄的富家女,判若两人。她的眼神不再痴迷,而是冷静、戒备,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凉薄。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和此刻滴水不漏的反诘,都让他感到……意外,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就像猎人,终于发现了值得认真对待的猎物。
“体力不支?恰好倒地?”他低低地重复,仿佛在品味这几个字的精妙之处,随即轻笑一声,“夫人这番说辞,倒是与你在灵前晕厥、对柳婉儿‘心善’求情的表演,一脉相承,精彩得很。”
他向前一步,绕过书案,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实质化。
“不过,这里没有外人,夫人又何必再与为夫虚与委蛇?”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亲密,内容却冰冷刺骨,“那支箭,淬了‘碧落黄泉’,见血封喉。来源是北疆异族,经由兵部一位侍郎之手,流入了‘幽影’叛徒的手中。而柳婉儿……”
他顿了顿,观察着沈薇薇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道:“她早已被那位侍郎收买,目的,就是借那次出游,确保这支箭,要么射中我,要么……射中你。”
沈薇薇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平静地道出真相,还是让她心底泛起寒意。原来,无论前世今生,那都是一场必杀之局!上辈子她傻乎乎地去挡,这辈子她若反应稍慢……
“你都知道?”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箭有毒,知道柳婉儿的背叛!
“当然。”谢玉堂答得理所当然,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嘲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想借此除掉我,或者剪除我的羽翼(指沈薇薇和她的财富),而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沈薇薇捕捉到这个词,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所以你原本的计划是……”
“我原本的计划,”谢玉堂接话,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是‘重伤垂危’,需要静养。而对我‘情深义重’、为我挡箭的夫人你,”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则因箭毒入体,药石罔效,最终……香消玉殒。”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沈薇薇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原本的计划,竟然是让她死!
让她“殉情”!一了百了!
既全了他谢玉堂重情重义的名声,又能合理地接收她沈家的一切,还能彻底摆脱她这个可能知晓部分内情、却又不够“听话”的正妻!甚至,还能借此博取同情,麻痹敌人!
好狠毒的心肠!好精妙的算计!
上辈子是溺毙,这辈子是毒杀!无论哪一世,他都处心积虑地要她的命!
巨大的愤怒和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她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原来……夫君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我的命。”
谢玉堂对上她恨意凛然的目光,脸上并无丝毫愧疚,反而坦然得令人发指:“夫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我的婚姻,始于利益结合。当你失去了最大的利用价值,甚至可能成为绊脚石时,清理掉,是最优选择。”
他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
沈薇薇气得浑身发抖,却反而笑了出来,那笑声冰冷而破碎:“好一个‘最优选择’!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妾身福大命大,没能如夫君所愿‘殉情’,反而……不小心,让夫君你‘死’了一回。”
她刻意加重了“不小心”三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这是她最大的反击,也是打乱他全盘计划的关键。
果然,提到这个,谢玉堂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一下。他精心布置的棋局,确实因为沈薇薇这出乎意料的一侧身,出现了最大的变数。
“是啊,”他承认得干脆,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夫人的‘不小心’,确实让为夫措手不及。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假死脱身,许多布置都被迫中断,颇为被动。”
他看着她,目光里再次浮现出那种探究和欣赏:“所以,为夫很好奇,夫人是如何……‘福大命大’到,恰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体力不支’倒向右侧的?”
这是在追问她重生的秘密吗?
沈薇薇心头警铃大作。这是她最大的底牌,绝不可能暴露。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淡漠:“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给了妾身一线生机吧。又或许,是夫君平日里亏心事做得太多,连老天爷都忍不住要出手搅局。”
她巧妙地将问题推了回去,语气带着宿命论的嘲讽。
谢玉堂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逼得太紧,反而不好。
他现在,需要她。
“无论原因为何,”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的主题,“结果就是,为夫‘死’了,又活了。而夫人你,不仅活着,还手握重金,深陷漩涡。”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密室,目光扫过那些隐秘账册:“如今,盯着这里的眼睛,比夫人想象的更多、更危险。我假死脱身,本是为了金蝉脱壳,暗中行事。如今提前归来,已是打草惊蛇。”
沈薇薇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脑中灵光一闪,之前的一些疑惑似乎找到了答案。
“所以,”她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既假死,如今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除非……你不得不回来?或者说,你需要一个理由回来?”
她向前一步,逼近他,虽然身高不及,气势却丝毫不弱:“你需要一个活着的‘沈薇薇’,需要我手中掌握的、你‘遗’留下的庞大财富作为掩护?你需要一个合理的、能够重新出现在人前,并且不会引起那些监视你势力怀疑的身份?”
她一句句追问,如同剥茧抽丝,直指核心:
“一个‘奇迹生还’,对妻子不离不弃的深情夫君?一个‘忠贞不渝’,为亡夫守业持家的节妇?我们这对‘劫后重逢’的‘恩爱’夫妻,就是你最好的保护色,是你重新回到棋盘上的最佳身份,不是吗?”
谢玉堂静静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加深沉难辨的情绪。
他确实小看她了。不仅仅是冷静和果决,更有这份敏锐的洞察力和缜密的逻辑。
“夫人聪慧。”他坦然承认,这无异于默认了沈薇薇的所有推测,“没有比你和我共同拥有的‘财富’,以及我们‘感人至深’的故事,更好的幌子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好奇,会试探,但至少在查明真相前,不会轻易动我们。这能为我们争取宝贵的时间。”
“我们?”沈薇薇再次冷笑,“夫君现在倒是口口声声‘我们’了。需要时便是盟友,不需要时便是可以清理的绊脚石。夫君的‘我们’,未免太过廉价。”
“此一时,彼一时。”谢玉堂并不动怒,语气依旧平稳,“现在的局面,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出事,你和你背后的沈家,必定首当其冲,被那些饿狼撕碎瓜分。你若出事,我失去掩护,同样举步维艰。合作,是眼下对我们双方最有利的选择。”
他伸出手,不是方才索要物品的强势,而是带着一种契约意味的姿态:
“对外,你是忠贞不渝、与夫君劫后重逢的沈夫人。对内,我们共享信息,互相配合。你助我稳住明面上的局面,清理产业中的暗桩;我护你与沈家周全,应对来自暗处的威胁。”
“至于你要的答案,”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在我确认安全,并且看到你的‘诚意’之后,自然会告诉你。”
沈薇薇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波澜起伏。
他的话,半是利诱,半是威逼。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拒绝,他绝对有办法让她“意外”身亡,然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一切,就像他原本计划的那样。而现在,他给了她一个“合作”的机会,一个暂时活下去,甚至可能借助他的力量复仇和自保的机会。
与虎谋皮,危险至极。
但拒绝,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她还有沈家,还有父母兄长,她不能让他们被牵连。
重生一世,她不仅要报仇,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沉默在密室中蔓延,烛火噼啪作响,仿佛在催促着她的决定。
良久,沈薇薇缓缓抬起手,却没有去碰他的手,而是扶住了身旁的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合作,可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但我有几个条件。”
“说。”
“第一,我要绝对的安全保障。你和你的人,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我及我沈家任何人。”
“可。”
“第二,合作期间,明面上的产业,依旧由我全权掌管,你需要用度,需经我同意。”
谢玉堂眉梢微挑,似乎觉得这个条件有些意思,但还是点头:“可。”
“第三,”沈薇薇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柳婉儿的处置权,归我。你不准再插手,也不准暗中保她。”
她要亲手了结这个上辈子的帮凶!
谢玉堂对此浑不在意:“一个弃子,随你处置。”
“最后,”沈薇薇深吸一口气,“找到合适的时机,我要和离。届时,你不得阻拦,并需助我顺利脱离,且我应得的,一分不能少。”
这是她最终的目标。摆脱他,带着财富,自由地活着。
谢玉堂听到“和离”二字,眼神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可以。待尘埃落定,你若执意离开,我绝不阻拦。”
条件谈妥,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弛了一些,但弥漫其中的冰冷与算计,却丝毫未减。
这并非盟友之间的信任,而是两个各怀鬼胎、互相忌惮的人,在巨大危机面前,被迫达成的脆弱停战协议。
“那么,”谢玉堂收回手,重新负于身后,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夫人,现在可以告诉为夫,令牌和秘账在何处了吗?我们需要尽快掌控‘幽影’,拿到主动权。”
沈薇薇看了他一眼,走到密室一角一个不起眼的箱笼前,那是她放私人杂物的地方。她蹲下身,摸索了片刻,只听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箱笼底层弹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枚玄黑色、触手冰凉的令牌,正面幽云纹路诡谲,背面一个龙飞凤舞的“影”字,透着肃杀之气。
她将令牌取出,却没有立刻递过去。
“秘账不在我这儿。”她站起身,迎着谢玉堂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平静道,“我的嫁妆箱子,在城西的别院库房。明日,我亲自去取。”
她必须留一手。令牌可以给他,让他去清理门户,应对眼前的危机。但秘账,这本牵连更广、更致命的册子,她必须握在手里,作为最重要的筹码。
谢玉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他并没有强求,只是伸手接过了那枚玄铁令牌。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
“好。”他将令牌收入怀中,语气听不出情绪,“明日,我陪你一同去别院。”
他转身,走向密室的门口,身影再次融入阴影之中,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夫人,夜已深,早些安置吧。”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话音落下,密室的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室内只剩下沈薇薇一人,以及满室摇曳的烛光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薇薇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她抬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面对的,早已不是那个仅仅负心薄幸的谢玉堂。
而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背后藏着巨大秘密的……阴谋家。
与他的这场博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已无路可退。
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