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汇演的聚光灯下

南城一中百年校庆文艺汇演的筹备，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高二年级激起了层层涟漪。各班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节目，高二三班最终定下的剧目是改编自经典名著的舞台剧《雷雨》片段。角色分配名单一出，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沈怀舟饰演周萍，江溯饰演鲁大海。这两个角色在剧中的冲突激烈，关系复杂，几乎是整个片段矛盾的核心。

“这下有好戏看了，”名单刚贴出来，周小年就凑到江溯耳边小声嘀咕，“舟哥演优柔寡断的少爷，溯哥你演那个愤怒又憋屈的工人……这角色分配，怎么感觉有点针对你啊？”

江溯盯着名单上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指关节捏得发白。在他看来，这无疑是沈怀舟或者那些总爱看热闹的老师故意安排的——让年级第一的“天之骄子”来扮演出身优渥的少爷，而他这个“中等生”，则要去演绎那个充满愤怒、被命运捉弄的底层人物。这分明是将他们平日那种无形的对峙，搬到了聚光灯下，供人评头论足。

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气氛就降到了冰点。当读到鲁大海当面斥责周萍“你们府上真是鬼气森森”那段台词时，江溯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甩向坐在对面的沈怀舟。而沈怀舟只是平静地垂着眼睫，用他那特有的、清晰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回应着周萍的台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克制。这种“克制”在江溯眼里，简直是最高级别的嘲讽。

“停一下，”负责导演的同学忍不住打断，“江溯，鲁大海的愤怒是压抑已久、爆发出来的，不是这种……这种纯粹的敌意。你要试着理解人物的悲剧性。”

“沈怀舟，你也是，周萍面对鲁大海时，不只是愧疚，还有一丝畏惧和逃避，你的情绪层次可以再丰富一点。”

沈怀舟闻言，轻轻颔首：“好的，我调整一下。”他随即转向江溯，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需要我对一下这段戏吗？或许能找到更准确的情绪。”

“用不着。”江溯硬邦邦地回绝，把剧本翻得哗哗响。周围几个同学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江溯又在闹别扭了。

真正的风暴发生在一次关键的舞台走位排练。剧中有一幕，鲁大海需要激动地抓住周萍的衣领，将他狠狠推搡在墙上。排练时，江溯手下没控制好力道，或者说，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想控制，沈怀舟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背景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指导老师都惊得忘了喊停。

沈怀舟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舒展，只是抬手轻轻抚过后背，淡淡说了句：“没事，继续。”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江溯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这人永远是这样，用他的“涵养”和“大度”，反衬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情绪失控的小丑。江溯甚至觉得，沈怀舟那微微蹙眉的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是为了博取旁人的同情。

“江溯你注意分寸！”指导老师终于反应过来，语气带着责备。

“舟哥你没事吧？”几个女生已经围了上去，关切地询问。

江溯孤立在舞台中央，灯光打在他身上，灼热而刺眼。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戏里的鲁大海，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压力包围着，百口莫辩。

“我看江溯就是故意的，”散场后，隐约有议论声飘进他的耳朵，“不就是嫉妒沈怀舟每次都演主角嘛。”

“也不能这么说，那个动作确实有点过火了……”

“可沈怀舟都没计较，他还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

江溯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然而，当他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家，习惯性地伸手摸向书包侧袋想拿耳机听歌时，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瓶子。他掏出来一看，是一瓶崭新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活血油，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和他上次体育课扭伤脚踝后，沈怀舟“顺手”放在他课桌里的那一瓶，一模一样。

江溯盯着那瓶活血油，胸口堵得发慌。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看，即使你那样对我，我依然保持着风度，甚至“关心”着你？

他扬起手，真想把这碍眼的东西扔进垃圾桶。但最终，手臂在空中僵持了几秒，还是重重落下，将瓶子狠狠攥在手心，瓶身冰凉的温度，却仿佛烫伤了他的皮肤。

汇演前最后一次带妆彩排，江溯在后台化妆间候场。他饰演的鲁大海妆容需要突出沧桑感，化妆师在他脸上涂了深色的粉底，画上了粗糙的皱纹和胡茬。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粗糙、带着愤世嫉俗气息的自己，再对比一旁已经化好妆、穿着挺括少爷服饰、眉眼清俊、正安静地看着剧本的沈怀舟，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

彩排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最后谢幕环节，按照设计，所有演员需要手拉手向观众鞠躬。当沈怀舟的手伸过来，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时，江溯浑身一僵，下意识就想甩开。那只手干燥、温暖，指节分明，和他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掌心清晰的纹路和沉稳的脉搏。

沈怀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手指微微收紧了些，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台下有评审老师。”

江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忍受着这煎熬的接触。直到幕布落下，他像被电击般迅速抽回手，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份灼热的触感。他逃也似的冲回后台，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那只手，直到皮肤泛红。他告诉自己，他厌恶这种接触，厌恶沈怀舟那副永远掌控一切的样子。

正式汇演当晚，大礼堂座无虚席。灯光暗下，音乐响起。当剧情推向高潮，鲁大海指着周萍，悲愤交加地控诉命运的不公时，江溯几乎是将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憋闷、委屈和不甘都灌注到了台词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带着真实的颤抖。

而沈怀舟，站在他对面，灯光下的“周萍”面色苍白，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愧疚，有挣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完美地承接住了他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江溯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就是那个时代里，被命运捉弄的两个可怜人。

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谢幕时，掌声雷动。江溯站在舞台上，迎着刺眼的灯光和潮水般的掌声，有些恍惚。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是沈怀舟。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面向观众，手下却微微用力，像是无声的鼓励，又像是……安抚？

这一次，江溯没有立刻躲开。掌声渐渐平息，人群开始退场。江溯回到混乱的后台，在自己的道具箱上，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熟悉而工整的字迹，是沈怀舟的：

“鲁大海的愤怒里，有对命运不甘的尊严。你演活了他。”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客套。江溯捏着那张纸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后台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这句看似褒奖的话，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到底是居高临下的专业点评，还是……一丝真正的理解？

他分不清了。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此刻却重得让他几乎拿不住。他最终没有扔掉它，而是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戏服最里面的口袋。仿佛那是一个需要紧紧捂住，不能让别人，甚至不能让自己看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