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深秋,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周五傍晚,最后一节自习课的下课铃响过不久,天空骤然阴沉,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向地面,溅起一片潮湿的土腥气。教学楼瞬间喧闹起来,没带伞的学生挤在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江溯翻遍书包每个隔层,确认伞确实忘在了宿舍,烦躁地“啧”了一声。他盯着雨幕,估算着冲回宿舍的距离和淋湿的程度,眉头拧成了结。
人群边缘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是沈怀舟。他撑开一把看起来就很结实的黑色长柄伞,步调平稳地走进雨里,伞面微微倾向同行的学习委员,两人低声讨论着还没解完的竞赛题,身影很快模糊在雨帘中。——看吧,他总是准备万全,永远有人同行。 江溯别开脸,心里那点因为没带伞而产生的懊恼,迅速发酵成一种混合着自嘲和厌烦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书包顶在头上冲出去,胳膊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
“雨太大,等会儿再走吧。”声音来自斜后方,平静无波。沈怀舟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伞沿的水珠串成线,滴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他的校服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显然是刚才走出一段又折返淋湿的。
江溯身体一僵,猛地抽回手臂。——他又回来干什么?显示他的优越感?还是施舍他那多余的同情? “用不着。”他硬邦邦地回绝,语气比雨水还冷。
沈怀舟举着伞的手顿了顿,没再说话,也没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儿,伞面的阴影恰好将江溯头顶那一小片屋檐滴水遮挡住。这个举动引来了周围几个同学的注意,窃窃私语声低低地传来:
“咦,舟哥怎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等江溯?”
“不会吧,他俩不是……”
“你看舟哥的伞,好像往江溯那边偏了点?”
这些细碎的声音钻进江溯耳朵,让他如芒在背。他觉得沈怀舟此刻的沉默和停留,就是一种无声的逼迫,让他在众人目光下更难堪。他不再犹豫,把外套拉链拉到顶,一头扎进密集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膀,但他脚步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身后那把伞和那个人彻底甩开。
跑出几十米,拐过教学楼墙角,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江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气,不得不暂时躲进路边自行车棚的屋檐下。棚顶的铁皮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他靠在冰凉的铁柱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世界,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憋闷。
就在这时,另一个脚步声靠近。沈怀舟也来到了车棚,收起的伞尖滴着水,在他脚边迅速积成一小滩。他的情况也没好多少,裤腿和鞋子湿了大半,额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他看了江溯一眼,没靠近,也没说话,只是选了个离他最远的对角位置站定,同样望着棚外的雨。
逼仄的车棚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之间堪比冰点的沉默。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从沈怀舟那边飘过来的薄荷糖清冽气息。江溯刻意扭着头,盯着棚外被风雨摧残的芭蕉叶,心里却无法忽视那个角落传来的存在感。——他跟着过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没有停的迹象,天色却越来越暗。
忽然,一阵猛烈的穿堂风卷着雨水扫进车棚,江溯猝不及防,被吹了满身冷水,冻得打了个哆嗦。几乎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怀舟下意识地朝他这个方向挪了半步,手臂微微抬起,似乎想用身体挡住那个风口,但动作进行到一半,可能意识到距离太远,又硬生生停住了,最后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书包挪到了风口的方向。
那个中途停滞的动作,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江溯一下。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体育课踢球,他不小心扭到脚,沈怀舟也是第一个跑过来,当时那个伸手欲扶又收回的动作,和刚才如出一辙。——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比单纯的讨厌更让他无所适从。
雨声渐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江溯不想再待下去,深吸一口气,再次冲进雨里。这一次,他没跑,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走了几步,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沈怀舟还站在车棚里,隔着雨幕,身影有些模糊,但江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背上。见他回头,沈怀舟迅速移开了视线,低头整理着其实并不需要整理的伞。
回到宿舍,江溯快速洗了个热水澡,试图驱散寒意和那点莫名的情绪。当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盒感冒冲剂和一张便签。便签上是熟悉的、工整的字迹:“预防着凉。”没有署名。
江溯盯着那盒药,心里五味杂陈。是沈怀舟放的?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凭什么认定自己会感冒?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喘不过气。他应该像之前一样,把药扔进垃圾桶,以示划清界限。但手指捏着塑料袋,感受到药盒坚硬的棱角,最终却没有动。他把它从门把手上取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晚上躺在床上,江溯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沿。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车棚里那个未能完成的遮挡动作,和沈怀舟迅速移开的目光。那种眼神,似乎……并不是挑衅或怜悯,而是某种更复杂、更小心翼翼的东西。这个念头让他心惊,立刻被他强行压下。——错觉,一定是淋雨发烧了。 他拉高被子蒙住头,却仿佛还能闻到那缕淡淡的薄荷糖的味道。
第二天是周六,雨过天晴。江溯醒来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头也昏沉沉的。他暗叫不好,真的有点感冒了。挣扎着起床,他打开抽屉想找点药,手指却先碰到了那个装着感冒冲剂的塑料袋。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拆开了一包,用热水冲开。苦涩中带着微甜的药味弥漫开来,他皱着眉喝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比药味更复杂。
——那个雨夜,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江溯依然坚信沈怀舟是他的死对头,但某些坚硬的东西,似乎被那场冷雨泡软了微不足道的一角。而沈怀舟,始终沉默着,如同那个停在半空的动作,所有的意图都藏在了无声的屋檐下和那盒未署名的感冒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