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组织的社会实践日,像一阵旋风,打破了日常的课堂节奏。目的地是市郊的生态农场,需要乘坐大巴车往返。班级群里提前一天公布了座位表,说是随机分配,但当江溯看到自己和沈怀舟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和靠过道位置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怎么又是他? 这种无处不在的“巧合”让他怀疑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他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沈怀舟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第二天清晨,操场集合点人头攒动,充斥着兴奋的交谈声和班委清点人数的喇叭声。江溯磨蹭到几乎最后才上车,刻意低着头,想快速穿过通道找到自己的位置。走到倒数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已经坐了人,是沈怀舟。他戴着耳机,正看着窗外,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疏离。靠窗的座位空着。江溯硬着头皮,生硬地说了句:“让一下。”
沈怀舟闻声转过头,取下一边耳机,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收起腿,让出空间。江溯侧身挤进去,动作幅度很大,书包不小心刮到了沈怀舟的手臂。他绷着脸在靠窗位坐下,立刻把书包抱在怀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车窗,试图拉开最大距离。沈怀舟重新戴回耳机,视线转回窗外,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大巴启动,驶出城区。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偶尔的低语。江溯刻意面朝窗外,看着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却无法忽视身旁人的存在。他能闻到沈怀舟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能听到耳机里隐约泄出的、极轻的音乐节拍。这种物理上的靠近和感官上的侵入,让他浑身不自在。
路程过半,有些同学开始打瞌睡,车厢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江溯昨晚没睡好,此刻也被困意侵袭,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不受控制地歪向车窗方向。在一次颠簸中,他的头轻轻磕在了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响声。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余光瞥见沈怀舟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当他警惕地望过去时,对方依旧保持着看窗外的姿势,只是不知何时,将一个折叠好的灰色U型颈枕放在了两人座位之间的空位上。
——他又想干嘛? 江溯盯着那个颈枕,像盯着一个陷阱。是暗示他睡觉姿势难看?还是又一次“体贴”的施舍?他抿紧嘴唇,故意扭了扭脖子,发出僵硬的“咔哒”声,表示自己根本不需要。然后继续强打精神瞪着窗外,尽管眼皮已经在打架。
农场活动丰富,分组进行农事体验。江溯和沈怀舟阴差阳错地被分到了同一组,负责给一片菜地除草。午后的阳光有些烈,江溯蹲在地上,动作粗暴地揪着杂草,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泥土里。他讨厌这种需要耐心的精细活,更讨厌和沈怀舟并肩劳作的感觉。沈怀舟则动作流畅,除草干净利落,偶尔还会指出哪些是幼苗不能误伤,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显摆什么? 江溯心里冷哼,手下更用力,差点拔掉一棵无辜的菜苗。
休息时间,大家分散在田埂边喝水。江溯拧开瓶盖灌了几口,水是早上从宿舍接的,早已被晒得温热,喝下去不仅不解渴,反而更添烦躁。他烦躁地晃了晃瓶子,还剩小半瓶。这时,一瓶冰镇的、瓶壁挂满水珠的矿泉水递到他眼前。握着瓶子的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是沈怀舟。他刚从农场的便利店回来,手里拿着两瓶水。
“换这个。”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
江溯盯着那瓶冰水,喉咙干得发紧。——他又在观察我!连我水喝完了都知道? 这种被时刻关注的感觉让他炸毛。周围有几个同组同学看着,他如果拒绝,显得格外不识好歹。
“用不着。”他硬邦邦地回绝,把手里温热的半瓶水胡乱塞回书包。
沈怀舟举着水的手顿了顿,没再坚持,默默收回,拧开自己那瓶喝了一口。冰水划过喉结,他轻轻舒了口气。那个细微的满足表情,落在江溯眼里,刺眼无比。
返程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大巴车内弥漫着疲惫而放松的气息。许多同学都睡着了,头歪向邻座。江溯也累得够呛,但依旧强撑着,不愿在沈怀舟面前显露疲态。他戴上自己的耳机,把音乐声开到最大,试图用激烈的摇滚乐驱散睡意和某种莫名的情绪。
然而,摇滚乐的鼓点并没能持续多久,电量告急的提示音响起,音乐戛然而止。江溯懊恼地拍了拍耳机,电量显示已红。他烦躁地收起耳机,无所适从地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景色。睡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眼皮快要合上的瞬间,一只耳机被轻轻塞进了他靠近过道的那只耳朵里。不是他的耳机,线是白色的。耳机里传来的,不是他习惯的激烈摇滚,而是一首舒缓轻柔的纯音乐,钢琴声如流水般潺潺流淌,瞬间抚平了焦躁的神经。是沈怀舟。他依旧看着前方,另一只耳机戴在自己耳中,仿佛只是共享一段音乐,并无他意。
江溯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摘掉耳机。但那音乐太过温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他紧绷的神经开关。挣扎的念头只持续了几秒,便被汹涌的疲惫感和音乐带来的奇异安宁感击败。他最终没有动,任由那舒缓的旋律在耳中回荡。车窗外的夕阳余晖温暖地洒在身上,车厢微微摇晃,像摇篮。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头不知不觉地,向着车窗和座椅靠背形成的角落歪去。
这一次,没有磕碰的疼痛。他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微凉的车窗玻璃上,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在彻底陷入睡眠的前一秒,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极轻地垫在了他的额角和玻璃之间,阻隔了那份坚硬和冰凉。触感很模糊,像羽毛拂过,也可能是错觉。
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车一个轻微的颠簸让江溯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天已黑透,车厢内亮着昏黄的阅读灯。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那只白色的耳机仍安静地待在他耳中。他猛地坐直身体,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叠放整齐的薄外套,是沈怀舟常穿的那件运动外套,带着熟悉的、干净的气息。而沈怀舟本人,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坐姿,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他耳中的另一只耳机线,自然垂落。
江溯愣愣地看着那件外套,又看了看沈怀舟安静的睡颜,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弥漫开来。他迅速扯下耳机,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塞回沈怀舟手边的空位,然后把那件外套胡乱团起来,扔到两人之间的座位上。动作很大,带着明显的慌乱。
沈怀舟被惊动,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看了一眼被扔回来的外套和耳机,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东西收好。目光掠过江溯微微泛红的耳根,随即转向窗外漆黑的夜景。
大巴车驶回校园,停稳。同学们陆续醒来,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江溯第一个站起身,几乎是冲下了车,融入清冷的夜风中。沈怀舟跟在人群后面,步伐不疾不徐。
回到204宿舍,周小年兴奋地拉着江溯分享今天的见闻和照片。江溯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正在书桌前安静整理东西的沈怀舟。那个大巴车上短暂的、模糊的触碰,耳机里舒缓的音乐,还有那件带着温度的外套……所有的细节交织在一起,在他心里搅起一团乱麻。
——讨厌他。 江溯再次坚定地告诉自己。可为什么,当周小年指着照片里他和沈怀舟偶然同框的背影(一个皱着眉,一个侧脸平静)开玩笑说“你俩这表情像要去打架”时,他心里会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捕捉不清的异样感?
那天夜里,江溯又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听着宿舍里熟悉的声响,脑海里反复回放的,不再是争执和对抗,而是大巴车窗外温暖的夕阳,耳边流淌的钢琴曲,和额角那转瞬即逝的、柔软如羽毛的触感。
——那趟大巴旅程,像一段被偷换的时空。 江溯依然固守着他的“讨厌”堡垒,但某些从未有过的、带着暖意和安宁的碎片,已经悄然嵌入了堡垒的墙壁,留下无法忽视的痕迹。而沈怀舟,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过共享的耳机,也没有问过那件被归还的外套。沉默,依旧是他们之间最长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