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组织高二年段参加校园劳动实践,任务是清理后山那片荒废已久的斜坡上的杂草。消息公布时,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减,顶着日头除草听起来就像一场酷刑。江溯对此兴致缺缺,只盼着能找个阴凉角落磨洋工。劳动委员分组时,拿着名单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江溯和沈怀舟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念道:“江溯,沈怀舟,还有赵旭阳、周小年,你们四个一组,负责东边那片坡地。”
——怎么又是他? 江溯心里咯噔一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几乎能想象出劳动委员安排时那种“优差搭配、强弱均衡”的思维。和沈怀舟一起干活,无异于在身边安装了一个无声的监工,连偷懒都觉得别扭。
劳动当天,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大家戴着草帽,拿着学校发的简陋手套和镰刀,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坡上。江溯故意磨蹭,等沈怀舟和赵旭阳已经开始清理一小片区域后,才慢吞吞地走过去,选了个离沈怀舟最远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镰刀。杂草坚韧,根系深扎,他没干几下就觉得手心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摘下手套,发现掌心果然磨红了一片。
“溯哥,你这不行啊,得用巧劲。”周小年在旁边咋咋呼呼,示范性地割下一把草。赵旭阳也凑过来:“就是,你看舟哥,都快清理出一小块了。”江溯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沈怀舟弯腰的幅度标准而省力,镰刀划过,杂草齐根而断,动作流畅高效,额头上虽有细汗,但呼吸平稳,连草帽都戴得端端正正。——显摆什么? 江溯憋着一口气,重新戴上手套,更加用力地砍向杂草,结果力度没控制好,几根带刺的草茎弹起来,在他裸露的小臂上划出几道细细的白痕,很快泛起刺痒。
他烦躁地直起身,用手背去蹭发痒的胳膊。这时,一瓶拧开盖子的绿色装花露水递到了他眼前。握着瓶子的手指沾着泥土,是沈怀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目光落在江溯胳膊的红痕上。“驱蚊止痒,有点用。”他的声音被周围的蝉鸣和同学们的喧闹声衬得有些模糊。
江溯身体僵住,盯着那瓶花露水,像盯着一个挑衅。——他连这个都准备了?果然是事事周全的优等生。 是觉得他娇气,连点草叶子都受不了?还是在周小年他们面前展示他的“周到”和“乐于助人”?周围几个同学已经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调侃。江溯脸颊发热,硬邦邦地回绝:“用不着,小刮蹭而已。”说完,他故意用力拍了拍胳膊,仿佛那样就能拍掉不适和尴尬。
沈怀舟举着瓶子的手停顿了两秒,没说什么,默默收回,自己往手臂上喷了些,然后自然地将瓶子放在了四人工具筐旁边的空地上,像是公共物资。接着,他转身回到自己负责的区域,继续埋头干活,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分享了一件物品。
劳动继续进行,日头越来越毒。江溯感觉汗水浸湿了后背,草帽下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又热又痒。他偷眼瞥了下沈怀舟,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将草帽檐往下压了压,阴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而他自己,草帽戴得歪歪扭扭,根本挡不住斜射的阳光。——连戴个帽子都能分出高下。 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中午休息,大家躲到山坡下几棵稀疏的树荫下啃干粮。江溯拿出水壶,晃了晃,发现只剩小半壶。他仰头灌下,完全不解渴,喉咙里干得冒烟。周小年嚷嚷着要去远处小卖部买冰棍,问谁一起去。江溯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烦躁地别开脸。这时,一瓶未开封的、瓶壁挂着冷凝水的矿泉水滚到他脚边。是沈怀舟。他买了好几瓶水,正分给赵旭阳,这一瓶像是无意中滚过来的。
“哎呀,谢谢舟哥!”赵旭阳接过水,笑嘻嘻地道谢。周小年也拿到了水,迫不及待地拧开喝起来。江溯盯着脚边那瓶水,瓶身上的冷气诱惑着干渴的喉咙。——又是这样! 是施舍?还是为了避免他尴尬而采取的“集体行动”?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如果拒绝,周小年又会怎么调侃他“不合群”。在极度口渴的驱使下,他最终弯腰捡起了那瓶水,拧开,仰头大口灌下去,冰凉的液体瞬间缓解了灼热感。但他喝得急,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脖颈流下,带来一丝狼狈。
“慢点喝,溯哥,又没人跟你抢。”周小年打趣道。江溯抹了把嘴,没吭声,把空瓶子捏得咔咔响。沈怀舟坐在不远处的树根下,安静地吃着面包,目光似乎扫过他湿润的脖颈,又很快移开,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下午的劳动更显艰难,疲惫和暑气让大家的话都变少了。江溯负责的那片区域杂草特别茂密,根系盘结,他干得气喘吁吁,进度缓慢。沈怀舟已经清理完自己那片,见状,便默默走过来,在他旁边不远处蹲下,挥起镰刀帮他清理最难啃的部分。两人没有交流,只有镰刀割断杂草的唰唰声和蝉鸣。江溯能闻到沈怀舟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青草汁液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可能是花露水的味道。这种无声的协助让他心里极其别扭,既不愿接受,又无法开口拒绝,只能更加用力地对付眼前的杂草,仿佛在赌气。
快收工时,江溯蹲着移动位置,没注意脚下有个小坑,身体一歪,差点摔倒。一只手及时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又是沈怀舟。他靠得很近,江溯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草屑和鼻尖上亮晶晶的汗珠。“小心点。”沈怀舟的声音低沉,带着劳动后的微喘。
江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自己踉跄了一下站直,语气生硬:“没事!”动作太大,头上的草帽掉在了地上。沈怀舟弯腰捡起草帽,却没有立刻递还给他,而是用手指轻轻拂去帽檐上的草叶和灰尘,然后,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将草帽的系带轻轻调整了一下,似乎是把里面那根磨损的带子往里塞了塞,让帽檐的弧度更贴合头型。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草帽递还给江溯,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顺手整理了一下。
江溯愣愣地接过草帽,指尖触到帽檐内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微温。他盯着沈怀舟转身去收拾工具的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刚才是在……帮我整理帽子? 这个认知让他耳根莫名发热。是嫌弃他连帽子都戴不好?还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关心?他用力把草帽扣回头上,系带似乎真的比之前舒服了一点。
回去的路上,大家拖着疲惫的步伐。江溯落在最后,看着走在前面的沈怀舟。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草帽在他背上投下一圈晃动的光影。周小年勾着沈怀舟的肩膀,不知在说什么,沈怀舟侧头听着,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那一刻,江溯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不是讨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和茫然。
晚上回到宿舍,江溯洗完澡,发现掌心磨出了两个小水泡,火辣辣地疼。他正对着灯光查看,一瓶小巧的碘伏棉签和一张创可贴被从旁边推了过来,放在他桌面上。是沈怀舟,他刚洗漱完,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处理一下,预防感染。”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说完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床位。
江溯盯着那瓶碘伏和创可贴,没有立刻动。他想起下午山坡上那瓶花露水,那瓶冰水,那个无声的协助,还有那顶被整理过的草帽。所有这些细节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讨厌这种被细致“关照”的感觉,讨厌沈怀舟那种仿佛能洞察他一切窘迫的能力。可当他把碘伏棉签小心地涂在水泡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时,心里那点坚硬的抗拒,似乎又被这微不足道的“护理”悄然磨去了一小角。
——那次除草劳动,像一场无声的较量,又像一次隐秘的洗礼。 江溯依然固守着他的“死对头”立场,但夕阳下那个被调整过的草帽阴影,和此刻掌心传来的清凉药水味,却成了他无法忽略的印记。某些坚固的东西,在汗水与泥土的气息中,正悄然松动。而沈怀舟,始终像个沉默的旁观者,用他特有的方式,参与着这场只有江溯一个人在意胜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