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教学楼顶楼平台,是校园里一个心照不宣的“放风”去处。平日里少有人至,只有几个废弃的花坛和锈蚀的健身器材,在风吹日晒下沉默伫立。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江溯被一道繁复的物理电路图搅得心烦意乱,周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的交谈声,此刻都成了放大烦躁的催化剂。他猛地合上练习册,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引来前排同学回头一瞥。他绷着脸,起身离开座位,径直从后门溜了出去,想找个绝对安静的地方透口气。
顶楼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瞬间吹散了教室里的沉闷。江溯靠在栏杆上,望着楼下操场奔跑的人影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长长舒了口气。他需要这种远离人群、尤其是远离某个特定人物的独处时刻,来厘清脑子里那团乱麻。然而,这份独享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通往天台的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溯下意识回头,心脏莫名一跳。逆着光,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沈怀舟。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似乎也是上来找清静的。四目相对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江溯迅速别开脸,心里暗骂一句阴魂不散,好不容易找到的避难所也被侵占了。他打定主意无视对方,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
沈怀舟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他在门口停顿了两秒,目光扫过江溯明显写着“生人勿近”的背影,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而是默默走到离江溯最远的那个角落,倚着水泥围栏,翻开了手中的文件夹。一时间,天台上只剩下风声、远处隐约的市声,以及偶尔翻动纸页的轻微响动。
这种被迫的“共处一室”让江溯浑身不自在。他感觉沈怀舟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目光,钉在他的脊背上,即使他努力忽略。他故意弄出点动静,用鞋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滚落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沈怀舟那边翻页的动作顿了顿,但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只是被风声打扰。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冲突更让江溯憋闷。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天色渐渐暗沉,风也带了更深的凉意。江溯只穿了件单薄的校服外套,站久了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手臂,犹豫着是不是该下去了。这时,眼角余光瞥见沈怀舟合上了文件夹,似乎准备离开。江溯心里莫名一松,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维持着背对对方的姿势,听着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后是门轴再次转动的声音。
脚步声在经过他身后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一样东西被轻轻放在了他身旁的水泥栏杆墩子上。江溯用余光瞥去,是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口还微微冒着热气。沈怀舟什么也没说,脚步未停,直接推门下楼了。天台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江溯一个人,和那个突兀出现的保温杯。
——他什么意思? 江溯盯着那个杯子,像盯着一个谜题。是施舍?怜悯他穿得少?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显示他的周全和“高人一等”的体贴?谁要他假好心! 他几乎想抓起杯子扔下楼。但空气中氤氲开一丝极淡的、类似姜糖的甜暖气息,勾起了他身体对温暖的渴望。手指冻得有些发僵也是事实。
内心挣扎了足足一分钟,江溯最终恶狠狠地抓过杯子,拧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姜糖和红枣的甜香。他迟疑地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意,舒服得让他几乎喟叹出声。这感觉让他更加恼怒,仿佛自己的虚弱和需求,都被对方精准地拿捏了。他赌气般连喝了几大口,直到胃里都暖烘烘的,才重重地把杯子顿回栏杆上。杯底与水泥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在天台上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磨蹭着下楼。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开始。他的座位和沈怀舟的依旧隔着一个过道。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沈怀舟的桌角,仿佛从未离开过。江溯坐下时,刻意把椅子弄出很大声响。沈怀舟正低头写字,闻声笔尖未停,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放学铃响,江溯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故意放慢脚步,在车棚磨蹭着开锁,眼角却留意着教学楼门口。沈怀舟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来,似乎在讨论什么问题,神情平淡自然。走到分岔路口,他礼貌地和同学道别,然后独自走向另一个方向。江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心里那点因为姜茶而升起的热度,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凉意取代。——他果然只是顺手。 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空落。
周末午后,江溯去图书馆还书。在哲学区高大的书架间穿梭时,他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斜对面那排书架的空隙里,映出沈怀舟的侧影。他正踮着脚,试图拿最高层的一本厚壳精装书,指尖几次堪堪擦过书脊,却总差一点。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种罕见的、带着点“够不着”的困扰模样,毫无防备地落入了江溯眼中。
鬼使神差地,江溯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出声,反而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他看着沈怀舟试了几次,最终放弃,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那排书架。脚步声远去后,江溯才慢慢走出来,走到那个书架前。他个子高,轻松地取下了那本书——《存在与虚无》,萨特著,精装本,很有些分量。他捏着厚重的书脊,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阳光留下的微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把书塞回了原位,转身快步离开,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跳得有些快。
周一,生活照旧。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江溯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控制地留意沈怀舟的动向。课间他去接水,会下意识看一眼沈怀舟的杯子是不是空的;体育课自由活动,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在球场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甚至当有别的班级的女生红着脸来找沈怀舟说话时,他会莫名觉得那笑声刺耳,然后用力把书翻得哗哗响。
这种过度关注让他恐慌且恼怒。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更讨厌那个能轻易搅乱他心绪的罪魁祸首。他变本加厉地对自己强调对沈怀舟的“讨厌”,试图用更尖锐的敌意来武装自己。然而,天台上那杯姜茶的暖意,书架间那个专注又有点无奈的侧影,像两颗被强行按进水底的皮球,总会时不时浮上心头。
某天深夜,江溯在宿舍熬夜补作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他遇到一道难题,卡壳半天,烦躁地抓乱了头发。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碰到桌上那个忘记还回去的、沈怀舟的保温杯(他骗自己说是忘了还)。鬼使神差地,他拧开杯盖,里面早已冰凉,只剩杯底一点干涸的深色痕迹。他凑近杯口,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薄荷糖的清凉气息。那是沈怀舟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像被定住一样,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盯着那个空杯子看了很久。然后,他猛地回过神,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把杯子扔进抽屉最深处,发出“哐当”一声响。对面床铺的周小年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江溯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用力在草稿纸上划拉着,仿佛要划掉心里那些疯狂滋生的、不该有的念头。
——讨厌他。 江溯在日记本上用力写下这三个字,笔尖几乎戳破纸背。我一定是疯了才会…… 后面的句子,他终究没有写完。那个空了的保温杯,和脑海里那个拿不到书的身影,成了他青春里一道无法愈合的、细微又隐秘的裂痕。而沈怀舟,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在他的轨道上,平静地运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