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

阴雨如细密的蛛网，笼罩着死生之巅。红莲水榭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檐角的风铃被雨水打湿，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晚宁独坐在窗边，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支狼毫，正对案几上铺陈的机甲草图凝神思索。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摇曳，将他清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明明灭灭。窗外莲池泛起圈圈涟漪，雨声淅沥，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宁静。

还不待楚晚宁抬眼，门已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跌跌撞闯了进来，带进一室寒凉的水汽。

“红莲水榭可是你想闯就闯之地？当真没有规矩。”

楚晚宁连眉梢都未曾抬起，声音如碎玉投冰，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激起一阵寒意。

墨燃立在门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脚边汇成一小片水洼。他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拧着衣摆的水渍，正要抬脚迈进，却忽然想起师尊那近乎苛刻的洁癖，只得低声嘟囔着弯下腰，将浸透雨水的靴子褪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一进去，满室的凌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各式机甲零件散落一地，图纸堆积如山，几乎无处下脚。

他记得上月被罚来打扫时，这里还不是这般光景——莫非自那以后，师尊就再未收拾过？

“师尊，外头雨大，我跑回去怕不是要湿透了！”墨染陪着笑，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零件，生怕一个不慎被尖锐的物件刺伤。

楚晚宁终于从图纸中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箭矢掠过少年湿漉漉的身影：“到我这里来避雨？”

“是啊。”墨燃答得理直气壮，目光却仍在满室狼藉中游移。

他今日偷溜下山，本是为师昧寻些药材，谁知路过那家新开的点心铺子，便走不动道了。结果买完点心，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半路。

他将手中油纸包勉强在桌角寻了个空隙放下，包装已被雨水浸湿了一角，好在里头的糕点应当无恙：“师尊您宽宏大量，收留我一会吧～”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指尖灵力流转，一道暖光掠过，墨燃身上的水汽顿时蒸腾消散，衣裳恢复了干爽。

“我上次说私闯红莲水榭怎么罚？”楚晚宁复又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继续在草图上勾画，仿佛全然未看见少年带来的东西。

墨燃浑身一僵，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师尊。

避雨而已，怎能算私闯？看来今日师尊心情不佳。他心中不满，却不敢表露，只得垂眸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摆，低声认错：“弟子知错。”

“去把桌旁的姜茶热热。”

楚晚宁声音依旧冷淡，自始至终未曾抬眼，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草图。

然而墨燃却感觉到四周空气忽然温暖起来，原是楚晚宁不动声色地布下了结界，驱散了室内的湿寒之气。

“是。”

墨燃应声转身，走向桌案取那壶姜茶。背对楚晚宁的瞬间，他脸上谦卑的神色霎时消散，眸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愤恨。

楚晚宁啊楚晚宁，你整天究竟在自命清高什么？

他以为那姜茶是楚晚宁要喝，便报复性地没有往里头加糖。

热好茶后，他端着茶杯走向楚晚宁，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师尊专注的侧脸吸引。烛光勾勒着楚晚宁清俊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薄唇紧抿，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入他眼。

“师尊。”

墨燃轻声唤道，双手奉上姜茶。然而楚晚宁并未理会，任由他举着那滚烫的茶杯，自己则起身去寻先前画好的草图，从墨燃身旁绕过，视若无睹。

杯壁的温度逐渐渗透出来，烫得墨燃指尖阵阵刺痛，他垂着眼睫，咬牙忍耐着，端着茶杯的手掌内侧已泛起不正常的红。

见楚晚宁久久不接，甚至对自己视若无睹，他心中恨意翻涌——若非碍于如今的身份与实力，他真想掐住那纤细的脖颈，掰开那总是吐出冰冷字句的双唇，将这滚烫的姜茶尽数灌下去……

待他回过神，手中的茶水已温和许多，不知是真的凉了，还是被烫得失去了知觉。

楚晚宁估摸着茶水温度已适宜，这才示意墨燃喝下。

他看着少年通红的指尖，心中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懊恼，但出口的话语依旧冷硬：

“可知错了？”

墨燃不曾想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人既然想让自己喝，为何不早说？他咬牙仰头，忍着那股辛辣的味道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手掌这才后知后觉地再次泛起阵阵刺痛。他依旧做出乖顺模样，垂眸颔首：

“知错了…”

“伸手。”

楚晚宁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但见墨燃气色明显好转，知他体温已恢复不少。再看少年喝姜茶时那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他心中了然，从柜子角落取出一罐桂花糖，取出一颗扔给对方。

墨燃下意识接住飞来的东西，摊开手心，竟是一颗晶莹的桂花糖。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楚晚宁竟会随身备着甜食，还分给了自己？

等等，他什么时候藏了一罐桂花糖？墨燃抬眸望向楚晚宁站立之处，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他默默将那颗糖揣进衣襟——师昧昨日刚提起想吃桂花糖，不如就做一次借花献佛的蠢事吧。他恭敬行礼：

“多谢师尊。”

楚晚宁又取出一件披风和一把油纸伞递给墨燃：“雨若小了点就回去吧。”

这已是明确的逐客令。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但不经意瞟向墨燃的几眼，却泄露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关切。楚晚宁转身将剩余的姜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着，没再分给墨燃半个眼神。

“那个…”墨燃看了一眼窗外，雨势不仅未减，反而愈发猛烈。他本想再待片刻，但瞧见楚晚宁眉宇间隐含的阴沉，仿佛自己若敢赖着不走，下一秒天问就会抽过来。他只得默默裹好披风，走到门边重新穿上鞋子，撑开油纸伞。

正欲离去，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向那个品茶的身影：“桌上有给师尊带的糕点。”

言毕，他不再去看楚晚宁脸上的神情，撑着伞迈步出了结界，踏入滂沱大雨中，身影渐行渐远。

楚晚宁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那个在雨幕中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冲动，想唤他回来，等雨停了再走。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既是他亲自赶走的人，又如何拉得下面子叫回来？最终，他只是默立良久，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帘之后。

“莫要着凉才好…”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淅沥的雨声中。

他转身回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包点心上。油纸已被雨水浸得软塌，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细绳，里头是几块精致的荷花酥，竟完好无损。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窗外，雨声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