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红莲水榭的竹帘,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楚晚宁端坐于窗畔,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泛黄的书页。
那细密的纸张纹理,此刻仿佛成了他心绪的具象——凌乱而难以抚平。
墨燃垂首立在下方,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鞋尖前三分地,仿佛要将那青砖看出一个洞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昨夜放纵的余韵仍在头脑中嗡嗡作响,混杂着更深的不安与惶恐。
师尊为何不言不语?是因我昨夜行为失礼?可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水底的卵石,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也只能捞起几片混沌的光影。
他只能感觉到,楚晚宁周身散发的低气压,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令人煎熬。
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衣角,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被瓷器轻碰的脆响打破。
楚晚宁端起手边的清茶,杯沿氤氲着若有若无的白气,他并未饮用,只是缓缓转动着杯壁,目光如凝结的霜刃,倏地刺向下方局促不安的弟子。
“今日我教薛蒙二人的功法,你可是会了?”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波澜,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泉,瞬间浇透了墨燃残存的侥幸。
“……不会。”墨燃的声音艰涩,几乎是挤出来的。他不敢抬头,视线牢牢锁在楚晚宁那素白整洁的衣摆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无力地呐喊:不过是因为你未曾点名让我来,我便赌气不来……昨夜那一壶烈酒,当真将脑子烧糊涂了么?竟做出如此幼稚不堪的举动。
“那边想不来就不来?”楚晚宁的声线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甚至让他二人帮你告假都不会?”他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墨燃那些微不可查的小动作——绞紧的手指,微微颤抖的肩线。
这一切落在他眼里,皆被解读为心不在焉、敷衍了事。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失望悄然窜起,他终是失了耐心,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滚吧。”
“滚”字如一道惊雷,直劈墨燃天灵盖。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骇然地抬眼望去。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极稀薄的水雾,视野里楚晚宁冷硬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又是这样的话……熟悉的、足以将人打入无间地狱的言辞。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无依无靠、即将被全世界丢弃的丧家之犬。
所有的委屈、不解、还有那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依赖,齐齐涌上心头。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腥甜,才沉默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站起身来。
楚晚宁看着少年骤然垮下去的肩膀,以及那双瞬间失去光彩的、蒙着水汽的黑眸,心口像是被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抽痛。
是否……骂得太过狠厉了些?他素来知晓自己言辞如刀,却也觉得,这般散漫随性、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毛病,终归是要纠正的。这个念头如枷锁,将他喉间几欲出口的缓和之语牢牢锁住。
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冰封,任由那无声的裂痕在两人之间蔓延。
墨燃看向他的眼神,已不仅仅是委屈,更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愠怒与怨怼。
他猛地转身,阖上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满腔翻腾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怨言强行咽回。
脚下的步伐沉重如缚铁镣,一步一步,缓缓向厅外挪去。
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青白。
他可真是好样的……墨燃在心中冷笑,一时温情脉脉的是他,转瞬便能冷血无情、言语如刀的也是他。
这般反复无常,这般将人的心绪随意搓圆捏扁,换作是谁,能不被他逼疯?
身后,楚晚宁默然取过一炷安神香,引燃。青烟袅袅升起,试图驱散满室的压抑,却似乎连那烟雾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他的指尖再次拂过书页,然而目光游离,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竟一个也未能入眼。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唯有墨燃方才那失落至极、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越收越紧,带来阵阵清晰的钝痛。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告诫自己:楚晚宁,下次,下次断不可再说如此伤人的话了。
只是这悔意,如同深埋的刺,隐匿于师道尊严的坚冰之下,难以破土而出。
自此,一连数日,墨燃都似在刻意躲避着楚晚宁。
红莲水榭的讲学,他总寻借口迟到早退;膳堂相遇,亦是匆匆扒拉几口便借口离去。即便是避无可避的狭路相逢,交谈也仅限于最必要的、干巴巴的寥寥数语。
一个因那声“滚吧”心寒如冰,倔强地不肯先低头;一个虽心怀歉疚,却碍于师尊的颜面与固有的冷硬,无法轻易示软。
两人之间,仿佛横亘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冰冷而僵持的气氛,在死水中般凝固,挥之不去。
直到这日,墨燃受托外出除魔,归来时已是黄昏。
他刻意绕了远路,只想拖延回那个令人窒息的住处的时间。
却不料,在通往弟子舍与红莲水榭必经的一座孤桥上,瞥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楚晚宁。
他独自立于桥边,凭栏“眺望”着桥下近乎干涸的溪床。
那水里浑浊,仅几根枯黄水草摇曳,哪里有什么景致可赏?墨燃脚步一顿,心中了然。这哪里是赏景,分明是……刻意在此等候。
心知若想回去,终是避不开这一关。墨燃暗自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硬着头皮走上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师尊怎么来这里了?”
楚晚宁在他尚未走近时,已在心中将那句练习了千百遍的“墨燃,想同你聊聊”默念了无数回。
他甚至预先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景,告诫自己定要语气温和,神色莫要太过冷硬。然而,当墨燃那带着疏离意味的声音真实地传入耳中,所有的心理建设竟在瞬间土崩瓦解。
几乎是出于一种别扭的惯性,那准备好的软语被冰冷的反问所取代:
“怎么?我就不能在这桥上?”
话音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墨燃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果然,还是这样。
他试图解释这桥上无景可看,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看来师尊仍是恼着自己的…
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他仅余下最后一点自尊,垂下眼眸,依礼微微躬身:“弟子不敢。师尊请自便。”说罢,转身便要逃离这令人难堪的境地。
“站住。”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墨燃的脚步如同被钉住,一个趔趄,顿在了原地。
他背对着楚晚宁,宽阔的肩背线条紧绷,沉默如同磐石。
“这几日,是在躲我?”楚晚宁的声音放缓了些,他向前走了两步,却依旧停在离对方半米之外的距离,静静地凝视着那道倔强的背影。夕阳的余晖为墨燃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少年人的青涩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俊朗,肩背宽阔,身姿挺拔。楚晚宁望着望着,竟有一瞬间的愣神。
时光荏苒,不知何时,那个需要他俯身教导的孩子,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墨燃的背影僵硬着。为什么要躲?仅仅因为那一句斥责吗?从前比这更严厉的责骂也不知听过多少,为何独独这次,如同在心口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是了,或许并非因为话语本身,而是因为……他曾经给予过那片刻的、让人沉溺的温情,却又亲手将其打碎。
这巨大的落差,才最是伤人。良久,久到楚晚宁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墨燃终于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墨燃的脸上绽开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颊边两汪酒窝深深陷下,仿佛盛满了阳光,却未能抵达眼底。
“没有啊,师尊,”他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讶异,“您怎的这样想我?”
那笑容刺目…楚晚宁看着他那般情状,心中竟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措。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关于那日的言辞,关于这些时日的冷待,关于此刻他为何会站在这座无景的桥上……可最终,所有的言语都似被冻结。
他看着墨燃那强撑的笑脸,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最后,他只艰难地挤出一句:
“没有最好。”
言罢,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衣袂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便要离去。
他怕再多停留一刻,自己努力维持的平静便会溃不成军。
然而,就在他转身迈出两步之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身影如风般掠过,倏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墨燃。
他似乎是跑过来的,气息尚有些不稳,胸膛微微起伏。
方才那刻意堆砌的笑容已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决绝、委屈和一丝破釜沉舟意味的神情。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冰冷的僵局,几乎要将他逼疯。
“师尊,”他开口,声音因情绪激动而略带沙哑,目光却直直地望进楚晚宁眼底,“你今日……有没有要务啊?”
楚晚宁看着骤然拦在身前的青年,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情绪所撼,一时竟忘了斥责他的无礼。
他依着本能回答,声音依旧简洁:“没有。”
话音落下,空气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凝滞。楚晚宁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过于生硬,与他想要打破僵局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有些懊恼地蹙起眉,脑中飞速思索着该如何挽回。
那些准备好的温和语句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情急之下,一句全然未经思考的话,竟脱口而出:
“可有受伤?”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联,甚至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切。
问完之后,连楚晚宁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仿佛那生涩的、试图表达关怀的举动,耗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勇气。
墨燃也怔在了原地。
他预想了师尊可能会冷声让他让开,可能会无视他径直离开,甚至可能再次斥责他言行无状。
独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句……近乎别扭的问候。
“受伤?”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反应过来,是在问他除魔之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流,如同冰与火交织,猛地冲撞着他的心防。
他看着楚晚宁那微微侧开的、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那悄然泛红的耳尖,之前所有的委屈、怨愤,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开始松动、瓦解。
他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明明关心却偏要装作冷漠,明明在意却偏要言词如刀的人,忽然觉得,或许……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在这心狱之中,备受煎熬。
桥下枯水无声,桥上暮色四合。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因这一句笨拙的问候,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风,自那缝隙中,缓缓吹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