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死生之巅的红莲水榭。
窗棂内透出一点孤灯的光晕,将楚晚宁清瘦的身影投在宣纸上,与满室凌乱的草稿、散落的书籍交织成一片寂寥的图画。
他指尖握着一只素白瓷瓶装的酒,又浅抿了一口,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底莫名的烦躁。
桌角是弟子墨燃傍晚时分送来的几碟精致小菜,早已失了热气,他却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着空气低语:“我不饿。”声音冷硬,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自己拿去吃吧。”
墨燃并未走远,就在门外廊下阴影里站着。
一连几次示好都被这般不轻不重地挡回来,少年心性再热络,也难免生出几分委屈与不耐。
“早知就不来了…”他暗自嘀咕,目光却不由自主黏在楚晚宁握着酒壶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在灯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瞅准时机,猛地蹿了进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伸手便从楚晚宁指间将酒壶“捏”了过去。
“你!”楚晚宁一怔。
墨燃却已不管不顾,仰头便朝着嘴里猛灌。酒液倾泻,有些顺着他的嘴角、下颌滑落,浸湿了前襟。
醇厚又带着凛冽辣意的滋味在口腔中爆开,他畅快地“哈”出一口气,抬起袖子胡乱一抹,对着那双骤然冷冽的风目,咧开一个混合着酒气与几分无赖的笑容:“赏个脸嘛,师尊!”
楚晚宁眉头紧蹙,看着少年因急切饮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当真是没规矩。”
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似乎内心正在激烈地挣扎。
他走到屋内那个陈旧的书柜前,略一迟疑,还是打开了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只绣工略显拙朴,却散发着清冽安神香气的锦囊。
“你如今心性太过浮躁,修行易入歧途。”他将香囊递过去,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此物有静心凝神之效,或于你有益。”
那酒本就烈性,墨燃又是空腹豪饮,此刻酒意迅猛上涌。
他只觉得地面冰凉,贴着甚是舒服,便赖着不肯起来,甚至生出了撒泼打诨的心思。
胃里火烧火燎,面对邀请只是摆手,眼神迷离地望着楚晚宁:“师尊发发…善心,收留我呗…”声音含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软糯乞求。
楚晚宁闻言,竟是微微一怔。看着徒弟躺在地上那毫无防备、甚至有些可怜的模样,他眉眼间原本蕴着的薄怒,如冰雪遇阳般悄然消散。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取过茶盏,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俯身想去扶他:“酒量不行便莫要多喝。稍微用些饭菜,不然就凉了。”
他蹲下身时,衣袂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拂过墨燃滚烫的面颊。这阵风,仿佛吹散了理智最后一道藩篱。
前世那些混乱、痛苦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眷恋的记忆碎片,猛地冲击着墨燃的脑海。心烦意乱间,几乎是头脑一热,他竟抬手,猛地摁住了楚晚宁正要退开的后脑,向下一压——
双唇猝然相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楚晚宁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收缩,脑中一片空白。
那触感柔软,却带着灼人的酒气,陌生又……惊心动魄。待他回过神,墨燃的唇瓣已然离开。
震怒之下,他几乎本能地就要召出天问,将这忤逆之徒狠狠教训一顿。然而,目光触及少年紧闭的双眼下那泛红的眼睑,以及脸上未干的泪痕,那雷霆之怒,竟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他告诉自己,只是意外碰到,不过一瞬,没什么大不了的……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墨燃唇边却勾起一抹灿烂又带着得逞意味的笑容,似乎还想再进一步。
但那蹲着的人已霍然起身,衣摆划开一道决绝的弧度。
他浑身力气像被抽空,瘫软在地,仰头阖眸,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眼眶更红了些,不知沉入了怎样的梦境。
不过片刻,呼吸竟渐渐平稳悠长,已然入睡。
楚晚宁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良久才平复下来。他看着地上睡得毫无知觉的墨燃,终究是狠不下心。
夜露寒重,这般睡上一夜,定然要染上风寒。
他再次蹲下,轻轻拍着墨燃的肩臂,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软,没有丝毫往日的冷厉与不耐:“墨燃,墨燃……莫要在这睡,去榻子上去。”
墨燃在梦中无意识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在他微凉的掌心轻轻摩挲着。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眷恋,却又隐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狠戾。他蹙着眉,低声嘟囔,梦呓般模糊:“晚宁……别吵……”
又是这个称呼!楚晚宁心头猛地一跳,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留恋。
仿佛只有在这种神志不清的时刻,他们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冷的师徒尊卑才被打破,露出一点真实的内里。
他甚至觉得,这样卸下所有伪装的墨燃,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放松?
他放柔了声音,如同安抚一只躁动的兽:“你去榻上睡,能舒服些。”
另一只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安神香囊,香气与酒精的双重作用下,墨燃睡得极沉,仿佛溺于梦中的温香软玉,对现实的呼唤充耳不闻。
楚晚宁望着他沉静的睡颜,终是无奈。他俯身,有些吃力地将比自己还高些的少年打横抱起。
墨燃的头无力地靠在他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带来一阵微痒。
他稳步走到内室那张不算宽敞的榻边,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上去,盖好薄被。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外间,默默地将墨燃送来的、早已冰凉的菜肴,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
然后,他吹熄了灯,在一片黑暗中,听着内间传来微弱而平稳的鼾声,竟觉得这喧嚣了一夜的屋子,此刻格外的安宁。
他蜷缩在那一堆冰冷的、写满符咒与废弃稿纸的角落里,阖上了眼。
宿醉的后果,便是次日醒来时头痛欲裂,且时辰已晚。
墨燃揉着几乎要炸开的太阳穴,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咫尺之间、自家师尊那张清俊却带着倦意的睡颜。
他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直接从榻上滚落在地,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脑子里一片混沌:“师、师尊?!你……我……”
楚晚宁被他这番动静吵醒,缓缓睁开眼,凤眸中还带着初醒的迷蒙,但很快便被不悦取代。
他揉了揉因蜷缩一夜而酸痛的脖颈,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冷意十足:“咋咋呼呼,还有没有规矩!”
墨燃完全记不起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见师尊睡在稿纸堆里,而自己却霸占了他的床榻,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愧疚。
他连忙下榻,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楚晚宁扶起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榻上,动作间满是慌乱:“咳,师尊你先休息!我……我不知道……”
楚晚宁一言不发,只是任由他动作,然后用那双清冷的眸子,冷冷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目光如同实质,蕴含着即将喷薄的怒火,却又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制,只在眼底深处翻涌,看得墨燃头皮发麻。
他昨夜到底还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竟让师尊气成这样?墨燃在这目光的凌迟下只觉得无地自容,自知理亏,连忙移开视线,手脚麻利地将昨夜留下的餐盒收拾好,寻了个借口就想开溜:“我、我先……走了。”
楚晚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巳时之前,叫师明净和薛蒙过来。”
他不再看墨燃,转身走到案几边,动作略显急促地开始沏一壶新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似是在极力平复那翻江倒海的心绪。
“是。”墨燃如蒙大赦,匆匆应下,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
他将一切收拾停当,才慢悠悠地去找师昧和薛蒙。
心中暗自思忖,师尊只叫了他二人,并未点名自己,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用去面对那低气压了?于是,在将两人带到红莲水榭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溜回自己房间,乐得清闲。
巳时已到,楚晚宁看着面前恭敬站立的薛蒙与师明净,独独少了那个最该来的身影,胸中那压抑了一早上的怒火,终于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
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分。
他按部就班地开始传授二人新的功法要诀,耐心解答疑问,一整天下来,再未提及墨燃半句,也未曾派人去寻。
他只当那是墨燃又一次的懈怠与不愿进取。
既然不愿学,他又何必再去费心教导?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愠怒交织在心,索性也就冷了心肠,不再去管他。
墨燃估摸着授课差不多该结束了,才从房间里晃悠出来,准备邀师昧一同用晚膳。
他心情颇好地踏入红莲水榭,却迎面撞上三道目光——薛蒙是同情,师昧是无奈,而正中那道,来自楚晚宁的,则是几乎要凝成冰霜的含怒注视。
他心头一咯噔,缓缓抬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下意识地扯出一个尴尬又讨好的笑容:“这是……怎么了?”
楚晚宁没有开口。
他只是用那种极致冷漠的眼神看着墨燃,仿佛在看一件毫无生气的物品。他微微抬手,示意薛蒙与师昧先行离开。
空旷的水榭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无声对峙。空气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楚晚宁自始至终,只是看着墨燃,一言不发,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惊。
墨燃在心里哀叹自己近来真是流年不利,几次三番惹师尊生气。
见他这般情状,便知这次的气非同小可。他认命地上前,垂下头,作势便要跪下。
“弟子知错。”
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认命的惶恐,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这份冰冷疏离的畏惧与……刺痛。
而那枚安神香囊,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