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招

暮色如血，残阳将最后一丝余晖洒向临湖水榭，给青石板镀上破碎的金芒。楚晚宁静立廊下，白衣胜雪，衣袂在晚风中轻扬，似一只将飞未飞的鹤。他望着天边烧灼的云霞，声线平稳如结了冰的深湖：

“我让你五招。”

目光掠过徒儿紧抿的唇，又补了一句，字字清晰如冰棱坠地：“何时赢我，何时休息。”稍作停顿，视线转向那轮渐渐沉入山峦的落日，“若到酉时还未取胜，今夜便继续跪着。”

墨燃心头一紧，抬首望向那片被暮色浸染的天穹。云霞如被撕裂的锦缎，凄艳绝伦，却预示着黑夜将至。求生欲如藤蔓缠绕心脏，催使他执起那柄沉甸甸的长剑。剑锋破空而起，划开凝滞的空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奈何师徒灵力悬殊，纵有前世记忆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此刻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他的剑招青涩而凌乱，仿佛迷途的幼兽，在强大对手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楚晚宁眉尖微蹙，霜雪般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唯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见他破绽百出，手中即将挥出的招式不由收了几分力道。“出招时要记着要领。”剑风倏缓，原本凌厉的银芒流转间化作点拨之意，如春风化雨，无声浸润。

墨燃渐渐沉下心来，摒弃杂念，循着记忆中的教导调整剑势。竹叶簌簌而落，在二人剑锋间翩跹起舞，宛如墨色蝴蝶，竟衬得这场严苛的教学多了几分难言的默契。剑刃相击之声清脆如玉石相叩，在水榭间回荡，与渐起的晚风交织成曲。

暮色彻底浸染天际，最后一缕光没入地平线时，楚晚宁的耐心终于耗尽。“墨微雨！”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飞向墨色苍穹，“这招你错了几遍了？”

剑尖顿住，嗡鸣不止。墨燃垂眸，看着自己手中轻颤的剑锋，那式“惊鸿照影”确实繁复精妙，如镜花水月，难以捕捉。没料到两世为人，历经生死轮回，自己仍在此处栽跟头。“弟子知错……”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定当勤加练习。”

“再来。”楚晚宁声音冷硬如铁，不容置疑。

接下来的每一次失误都换来一记凌厉掌风，毫不留情地袭向少年单薄的身躯。墨燃颊边很快泛起红肿，火辣辣的疼痛如火焰灼烧。他银牙紧咬，将满腹委屈与不甘生生咽回肚里，只余眼底倔强的光芒，如暗夜星辰，不曾熄灭。

不知重复了多少回，汗水浸透青衫，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终于磕磕绊绊地使完了整套剑招。虽然依旧生涩，却总算连贯成形。

夜色浓稠如墨，月华初上枝头时，楚晚宁终于微微颔首。“几个时辰了，才勉强连贯？”话虽严厉如旧，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如冰雪初融的刹那。灵力自他掌心涌出，柔和如月华，轻柔地抚过徒弟脸上的伤处，“看来是罚得轻了。”

墨燃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声几不可闻的夸奖，像一粒石子投入沉寂已久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夜风拂过渐愈的面颊，带着水榭特有的湿润气息，他忽然觉得这些苦头，这些疼痛，都值得。“谨记师尊教诲。”声音虽轻，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楚晚宁收回灵力，拂袖转身，白衣渐渐融进浓稠夜色，如一幅渐次淡去的水墨画。他走得极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对招时的每一个细节——少年蹙眉的隐忍，剑锋转承时的生涩，以及最后那一式惊鸿虽未成形却已初具风骨的雏形。这些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竟让他有些出神。

回到水榭，烛火摇曳，映照一室清冷。他又埋头研究起案几上散落的符咒零件，指尖灵巧地拼凑组合，神情专注如对待稀世珍宝。直到月上中天，清辉满室，腹中饥鸣才将他惊醒。抿了口早已冰凉的酒，正欲继续，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音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师尊？”

开门只见墨燃提着雕花食盒立在月下，身形被月色拉得修长。他眼角还带着未散尽的红痕，那是白日里刻苦修炼留下的印记，此刻在皎洁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晚还不休息，所为何事？”楚晚宁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少年手中的食盒。

少年笑着打开食盒，将几样精致小菜仔细摆开，动作轻柔而郑重。又贴心地将凳子挪到他身前，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来给师尊送些吃食。”目光瞥见案上那壶冷酒，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似是不赞同，却又不敢明言。

楚晚宁冷声道：“还有闲心弄这些，看来白日太过清闲。”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桌上——都是他偏爱的菜色，竟一样辛辣的都没有，不知是巧合，还是少年细心观察所得。

墨燃瞧见他缓和的神色，心底泛起隐秘的欢喜，如初春破土的新芽，带着怯怯的生机。“师尊总要尝一尝才是。”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师徒二人之间流淌成河，澄澈如水，温柔地漫过这一方天地。案上烛火噼啪轻响，窗外竹影摇曳，暗香浮动。这一刻，连晚风都变得格外温柔，仿佛不忍惊扰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楚晚宁执起玉箸，夹起一片素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味道清淡，却恰到好处地抚慰了饥肠。他未曾言语，墨燃却从他微舒的眉宇间读出了满意，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

“师尊，”少年轻声开口，打破满室静谧，“今日那式‘惊鸿照影’，弟子愚钝，还有几处不明……”

楚晚宁放下竹箸，目光落在少年诚恳的面容上。这一刻，他不是严苛的师尊，他只是一个愿意在深夜为徒弟解惑的传道者。他拿起一支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勾勒剑势走向，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泉水流过青石。

墨燃凝神静听，不时提出疑问。师徒二人的身影被烛光投映在墙上，交织成一幅和谐的画卷。时光在这一刻仿佛放缓了脚步，任由月色与温情充盈着这方水榭。

直到子夜时分，楚晚宁才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墨燃起身，恭敬行礼：“弟子告退。”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楚晚宁已重新坐回案前，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少年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笑意，轻轻掩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水榭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楚晚宁望着那扇合拢的门，许久，才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很快消散在夜风里，无人听见。

窗外，月华如水，长夜未央。而有些情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严苛与不经意间的温柔中，悄然生根，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