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子

暮色渐沉，街市上灯火如昼。楚晚宁的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摊位，最终定格在一处卖糖画的摊子前。琥珀色的糖浆在老师傅手中流转，顷刻间化作展翅的凤凰。他喉结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别的摊位。

指尖抚过各式物件，他挑得格外仔细。给师昧选了支青玉发簪，给薛蒙寻了把玄铁匕首。最后停在一个卖木梳的摊前，檀木的纹理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老板笑着说：“这梳子最宜赠人。”他怔了怔，还是买下一把。

墨燃跟在他身后，看着师尊难得悠闲的背影，眼里盛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直到人群渐散，楚晚宁准备折返，墨燃却突然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远处的庙宇里，祈福坛前香火缭绕。墨燃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摇动签筒。待他气喘吁吁跑回来时，额间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师尊猜猜看我方才祈了个什么签？”

楚晚宁正整理着手中的礼物，那把檀木梳被他小心地藏在最底下。闻言头也不抬：“不猜。”

墨燃却不依不饶地围着他打转，衣袂翻飞如蝶。见楚晚宁始终无动于衷，他终于败下阵来，背着手缓步走在前面。晚风送来他轻如叹息的话语：

“祈师尊平平安安。”

楚晚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姻缘、前程，或是为师昧祈福，独独没料到会是自己。月色朦胧，他垂眸掩去眼底波澜，轻声道：“多谢。”

回到死生之巅时，万籁俱寂。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墨燃几乎要错觉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在分别的岔路口，楚晚宁停下脚步。

“师尊？”

他递过那包礼物：“去给师明净他们送去。里面也有你的，上面留了字条，莫要送错了。”每张字条都是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墨燃那张格外工整。“晚上早些休息，莫要再闹了。”

墨燃应声离去，却在转角处鬼鬼祟祟蹲下。灵力凝成的光晕中，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送给师昧和薛蒙的礼物中规中矩，唯独他的那份多了一把檀木梳。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古老的谚语在脑海中炸开，墨燃顿时耳根发烫。他慌慌张张收好东西，一路跑回卧房。这一夜，他反复摩挲着那把梳子，檀木的清香萦绕在枕畔，搅得他心绪难平。

翌日清晨，演武场上薄雾未散。楚晚宁一袭白衣，正在练一套再熟悉不过的剑法。剑锋划破晨雾，身姿翩若惊鸿。一切都仿佛昨夜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的玉衡长老。

墨燃顶着眼下的乌青蹒跚而来。练剑时总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那个白衣身影。每当与楚晚宁视线相接，他便慌乱地别开脸，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滚过去跪着。”楚晚宁的声音淬着寒冰，“什么时候精神了什么时候来练。”

他向来在修炼之事上容不得半分懈怠。墨燃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挪到一旁跪好。起初还强打精神，奈何昨夜彻夜未眠，不过半个时辰，竟“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就这么睡了过去。

楚晚宁闻声转头，素来平静的脸上罕见地浮现震惊。他快步上前探了探墨燃的脉搏，确认无碍后，脸色瞬间结霜。

“他昨夜做什么去了？”他冷声问闻讯赶来的师昧和薛蒙。

二人皆摇头不知。楚晚宁眸中寒意更盛，天问应声而出，赤红的柳鞭撕裂空气，重重抽在墨燃背上。

墨燃痛醒过来，呜咽着撑起身子。抬头正对上师尊盛怒的容颜，不由打了个寒颤：“师、师尊……”

“罚跪都能睡着，墨微雨，你好大的本事！”楚晚宁怒喝，扬手又要挥鞭。

师昧急忙拦住：“师尊息怒！墨燃定是知错了……”

在一番求情下，第二鞭终究没有落下。但楚晚宁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自是不愿意学那就莫要在这里碍事，滚！”

墨燃垂首跪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衣袋。确认木梳完好后，他郑重行礼：“是我不好，师尊要罚定无怨言。”

楚晚宁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指导师昧和薛蒙练剑。这一练就到了正午，烈日当空，他始终对跪在一旁的墨燃视而不见。

“我说过不愿学便滚。”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正午的日头还要灼人。

墨燃抬头，在师尊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失望。这一眼让他心如刀绞，膝行上前想要拉住那片雪白的衣角，却在即将触碰时僵在半空。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是我，是我不好…师尊你…罚我吧。”

“这些日罚你罚的还不够吗！上次的伤都没好全这次便又犯，墨微雨，我当真太放纵你了是吧！”楚晚宁后退一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墨燃的手颓然落下。他看着师尊拂袖而去的背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追悔莫及。怀中的木梳硌在胸口，那份他不敢深究的心意，此刻化作最尖锐的讽刺。

楚晚宁走出很远，才在无人处停下。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闷得发慌。他想起昨夜墨燃在风中那句“祈师尊平平安安”，又想起今晨他跪在地上狼狈的模样，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终究，还是对这个徒弟太过在意了。

而演武场上，墨燃仍跪在原地。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得像一棵被遗弃的树。他悄悄取出那把檀木梳，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梳齿整齐，木质温润，就像赠它之人，外表冰冷，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师尊……”他将梳子贴在心口，低声呢喃，“弟子知错了。”

知错的不只是贪睡懈怠，更是那份不敢宣之于口，却早已深入骨髓的妄念。

夕阳西下，将死生之巅的屋檐染成金色。楚晚宁站在藏书阁的窗前，远远望着演武场上那个固执的身影。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终于，他合上书卷，缓步走下楼梯。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演武场尽头时，墨燃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间，岁月仿佛静止。楚晚宁走到他面前，沉默良久，才轻声道：

“起来吧。”

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墨燃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跪了太久而踉跄。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那温度透过衣袖，灼烫了他的心。

“回去上药。”楚晚宁的声音依旧清冷，动作却温柔。

“是，师尊。”

夕阳将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在石阶上。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墨燃看着师尊挺拔的背影，悄悄握紧了怀中的木梳。有些心意，不必言说，却已深深烙印在时光里，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楚晚宁走在前面，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个徒弟，终究是他此生最难解的劫，也是最珍贵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