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罚

墨燃垂首立于丹阶之前，斜阳将他孤寂的身影拖得细长，与廊下凋零的海棠枝影纠缠在一处，恍若命运无声的绞缠。暮春的风掠过庭除，卷起三两残英，在他绣着暗纹的衣袂间流连不去。

他攥紧的拳背上青脉虬结，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那点锐痛却终究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涩意。水雾漫上眼眶，他猛地仰起头，逼回那片即将决堤的朦胧。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破碎的字句从齿间溢出：“是弟子……不好。”

声音落在风里，惊起檐下栖息的雀鸟。他望着绣鞋尖沾染的尘泥，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跪在暴雨里、只为求一口饭食的流浪儿。往昔的卑微与此刻的惶恐交织成网，将他牢牢缚住。“师尊别……别生我的气。”这一声哀求，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能压垮少年挺直的脊梁。

楚晚宁负手立于朱漆门畔，鎏金的斜阳为他周身镀上璀璨金边，却化不开他眉宇间积攒了数载的寒雪。广袖中的指节微微蜷曲，视线掠过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胛——昨日深夜，他亲自为这倔强的孩子敷药时，那些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犹在眼前，此刻想必仍在隐隐作痛。

“本月第几次了？”清冷的声线如冰击玉罄，惊得檐下风铃倏然静止。见他惶然跪直的身形，楚晚宁心头某处细密地揪紧，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拉扯，却仍强迫自己厉声道：“若再懈怠，现在便走。”

墨燃垂眸，目光落在青石砖的裂纹上，细细数着那些岁月的刻痕。“第……三次。”声音轻得似要散在风里。话音未落，他指尖倏忽绽开赤金流光，本命神武红莲柳藤应召而出，在暮色中流转着灼灼华彩。这半月来，他夜夜在后山苦练至东方既白，如今藤梢的光华已能随心意明灭，如臂使指。

“请教。”他执弟子礼的指尖在袖底微微颤抖，既盼着能得那人半分认可，又畏惧那宿命般的惨败。矛盾的心绪如潮水般拍打着少年尚未坚固的心防。

楚晚宁衣袂翻飞如鹤唳九霄，并指为剑，直取命门。凛冽的剑气掠过少年飞扬的发带，在距他喉结半寸处凝作实质的寒霜。四目相对的刹那，墨燃清晰地看见师尊眼底冰封千里，那冰层之下，倒映着他自己煞白的面容。

墨燃忽地低笑出声，眼尾洇开薄红，如晚霞染透的云絮。原来这三招之约，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镜花水月，是他痴心妄想的奢求。他后退三步，郑重的长揖及地，广袖扫过满地残英，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弟子……告退。”

转身时，他听得玉珏相击的清响，是楚晚宁袖中暗扣的银铃被晚风拂动。他始终没有回头，因此不曾看见身后人抬起又垂落的右手，不曾看见那双凤眸里冰层碎裂时漾开的痛色，更不曾听见那声被咽回喉间的叹息。

夜色如墨，墨燃独坐枯山水畔，掌中鬼气与灵流交织翻涌，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怀罪录的残页在膝头沙沙作响，那些曾被镇压的邪术如同暗夜中滋生的毒藤，在寂寥的夜色里悄然复苏。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对着石盆中自己的倒影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若终究求不得……”

话未尽意，他却惊觉指尖已凝出半局珍珑棋谱——那是楚晚宁去年深秋，在银杏树下亲手教他的第一局棋。

第三日晨光熹微时，纸鹤衔着海棠笺穿过雕花窗棂，轻盈地落在他的枕边。墨燃几乎是立刻惊醒，捧着那抹熟悉的冷香奔过长廊，见水榭帘栊半卷，楚晚宁正在烹雪煎茶。紫砂壶嘴白雾氤氲，模糊了那人惯常冷峻的轮廓，平添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柔。

“可知错？”素手分茶时，语气仍带着霜雪般的寒意，却将青玉盏不着痕迹地推近半寸——正是墨燃往年生辰时，在师尊案前反复摩挲过的那只。

墨燃跪坐于蒲团，目光掠过师尊微蹙的眉峰，忽然想起去岁冬夜，他偷偷为师尊缝补那件雪白裘氅时，摇曳的灯烛曾在那玉白指腹烙下点点红痕。酸楚与暖意同时涌上心头，他哽咽着伏拜：“若再犯……弟子自请永绝师门。”

话音未落，忽闻茶盏铿然触案。楚晚宁广袖翻卷，已将他扶起身来，温热的掌心久久停在他腕间，传递着难以言喻的暖意。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如烟如雾，将满池红莲洗得灼灼如火，恰似少年此刻滚烫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