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豆花

红莲水榭内，烛火摇曳。楚晚宁端坐案前，素白的手指搭在书页上，目光却凝在虚空某处。

方才墨燃那番话仍在耳畔回响，字字如针，扎得他心口发闷。他原以为历经两世，这人总该有所长进，岂料仍是这般……

“即是这么不想跟着我，那现在便可以走了。”

这话出口的瞬间，楚晚宁自己都怔了怔。他看见墨燃身形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凝固了。

那双总是炽烈的眼眸此刻写满错愕，死死盯着他，像是在他脸上寻找什么转瞬即逝的玩笑意味。

楚晚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余光却清晰瞥见对方紧握的拳缝间，鲜红正一滴滴渗出，砸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乱了，全都乱了套。

前世那般顽劣不堪，他也从未真正说出过“逐出师门”的话，如今……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要自己了？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脑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看见墨燃瞪大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光，亮晶晶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脆弱。

“不是…”那声音低哑，带着哽咽的尾音。

楚晚宁心尖像是被那泪光烫了一下，却仍硬起心肠，起身去翻找药膏。

那青瓷小瓶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他却偏要背对着那人，在柜格间徒劳地翻检。

他看不得他那副样子，看不得那强忍的委屈和绝望，只好用这拙劣的表演，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缓冲的余地。

他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终于，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混合着极力压抑的、破碎的抽噎。

楚晚宁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他知道，墨燃跪下了。那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弟子发誓断不会再犯…只求，只求师尊……”声音低哑得可怜，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话语轻若蚊吟，却清晰无比，“别不要我……”

楚晚宁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始至终，他何曾真动过不要他的念头？又何曾想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终是装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眉峰微蹙，声音依旧冷硬：“伸手。”

墨燃顺从地直起身，将手伸到他面前，目光却死死盯着地面，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表情。

摊开的掌心血肉模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皮肉外翻，嫩红的肉清晰可见，仍在缓慢地沁出血珠。

楚晚宁看着这自残般的伤痕，刚压下的怒火再次升腾。

“自己对自己倒是挺狠的，下次再唤天问，我定不会手下留情。”他语气森寒，说着便径直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动作毫无怜惜，全然不顾那人是否疼痛。

粉末触及伤处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伸出的手剧烈一颤，呼吸也随之窒住。墨燃紧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倔强地不肯泄出一丝痛呼。

看着他强忍的模样，楚晚宁终是不忍，冷声训斥道：“我还以为几日不见，你没了痛觉。”话音未落，指尖已凝起温和的灵力，顺着墨燃的指尖缓缓渡入，帮他缓解那钻心的灼痛。

灵力如暖流汇入，掌心的剧痛逐渐缓和。墨燃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抬眸望向他，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自己想着该怎么罚，”楚晚宁移开目光，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想不出来，你便不用起来了。”他其实是盼着他能靠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同时灵力仍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修复着那可怖的伤口。

墨燃低低应了一声，垂下头，像是要把地砖看出花来。良久，他才犹豫着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请师尊降罚……”

楚晚宁不再搭理他，直到药力完全化开，才收回手，坐回案前提笔描绘符咒。

表面上他全神贯注，实则心神皆系于身后那人身上。

他听着那细微的、无措的衣料摩擦声，能想象出他此刻焦灼揉搓衣角的模样。

静默在室内蔓延，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红莲水榭，独自被留下的墨燃，身影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孤寂。

约莫一炷香后，楚晚宁去而复返，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将几碟菜肴一一在墨燃面前摆开，竟是些色泽鲜亮、一看便知是重油重辣的川蜀风味。

他执起筷箸，自己只尝了一口便觉得咸涩难当，却依旧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极慢，半刻钟过去，菜肴几乎未见减少。

他没有招呼墨燃，只兀自进行着这沉默的进餐。

墨燃看着这一桌与他口味截然相反的菜肴，心中疑惑，师尊向来饮食清淡，今日为何……胃里因饥饿而发出细微的抗议，但楚晚宁不发话，他只能继续跪着，垂首暗自忍耐。

“还未想好怎么罚？”楚晚宁冷声开口，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一眼，又瞥向桌边那副明显是为他准备的干净筷箸。

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没有眼力见了？

墨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双筷子，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支支吾吾道：“若，若是再犯…自按戒律领罚……”

“接着想，”楚晚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个能让你长记性的。”他慢条斯理地吃着，仿佛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等待，却又像是有意要否定对方提出的一切。

墨燃的眉头紧紧锁住，几乎能夹死一只飞虫。他苦思冥想，重生归来，他似乎已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唯一重要的……若以那最珍视的作为赌注，他又如何舍得？思绪几乎要将脑浆烧干，片刻后，一个未经思考的答案竟脱口而出：“呃…以后陪师尊喝咸豆花…？”

“……”楚晚宁动作一顿，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他迅速垂下眼帘，努力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笑意，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随即，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身旁那副闲置的筷箸，发出清脆的声响。

“起来吃吧。”

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清冷，但那份冰雪之下悄然融化的暖意，已无需言明。

墨燃怔怔地看着那副筷子，又抬眼望向师尊那看似淡漠的侧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