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楚晚宁转身,那双凤眸里沉淀的并非他预想中的怒意,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江南烟雨笼罩的远山,朦胧中透着难以触及的哀愁。
“师尊……”他甫一开口,便见那人眉梢微动。
“还跪着做什么?”楚晚宁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锋利,“起来用膳。”
墨燃怔住了…
他设想过种种场景,或许是天问加身的疼痛,或许是面壁思过的冷遇,唯独不曾料到是这样平淡的回应。
原来哄师尊高兴竟是这般简单?这个认知让他一时恍惚,先前在脑海中反复演练的请罪词句顿时显得可笑。
他讪讪起身,拂去衣摆的尘土,乖顺地坐到桌前拿起竹箸。
晚膳是蜀菜,与墨燃偏好的重口大相径庭。
楚晚宁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墨燃不敢多言,只默默扒着碗中的饭,却在抬眼的瞬间捕捉到师尊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那是一种克制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情。
“吃完后一刻钟,出去等我。”楚晚宁放下竹箸,碗中的饭菜还剩大半,“把上次教你的招式在脑中过一遍。错一次,一巴掌。”
这话说得平淡,墨燃却听出了其中的回旋余地。
他垂首应下,暗自庆幸师尊终究是心软的。
红莲水榭外的空地上竹影摇曳,楚晚宁随手掷来一根竹棍,示意开始。
墨燃凝神静气,将一月来反复揣摩的招式施展开来。
起初还有些生涩,但随着楚晚宁防守的速度逐渐加快,他的动作也越发流畅。
竹棍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师徒二人的衣袂在晚风中翻飞,恍若白鹤与墨蝶共舞。
“停。”楚晚宁忽然收势,竹棍在他手中轻转,“我倒觉得,几日不理你,这功法反倒精进了。”
墨燃捏着竹棍的手指微微收紧。
月光下,楚晚宁的面容被镀上一层银辉,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眸此刻映着莲池的波光,竟显得格外温柔。
“就是……不想与师尊重逢时还毫无长进。”墨燃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带走。
楚晚宁走近几步,衣袂带起淡淡的海棠香气:“那我还是唤你早了啊。若是我这半个月不见你,你这功法不得大大提升?”
这话里带着难得的调侃,墨燃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对池中盛放的红莲产生了浓厚兴趣,却不知自己这副模样早已落入师尊眼中。
“见到师尊,自当提升更快!”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楚晚宁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或许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明日若再无精打采,便按你给的法子惩罚。”
他转身走向水榭,素白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分明,“回去吧,早些休息。若再是罚跪都能睡着,我便把你吊起来抽醒。”
这话说得严厉,语气却带着难以察觉的纵容。墨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这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的脚步格外轻快,连带着夜风都变得温柔起来。这一夜,他久违地没有噩梦缠身,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清晨,楚晚宁早早便去了善恶台。待三个弟子到齐时,他依旧如往常般严格指导,唯独对师明净多了几分宽容。
墨燃一反常态地专注,一早晨下来竟比薛蒙挨的训斥还少。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楚晚宁为另外两人指出不足,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楚晚宁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破天荒地没有斥责。
只是在指导结束后,他望着三个弟子,目光在墨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接下来的时日,好生修炼。”他说得含糊,眼中却藏着某种深意。
那之后,楚晚宁便从死生之巅消失了。
起初墨燃以为师尊只是短暂外出,可日复一日,红莲水榭始终空寂。
他去问薛正雍,得到的也只是含糊其辞的回应。整个死生之巅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在刻意回避着楚晚宁的去向。
一个月的光阴在焦灼中流逝。墨燃时常站在红莲水榭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出神。池中的红莲开了又谢,唯独不见那道素白身影。
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最后一次相见时楚晚宁眼中的复杂神色——那不仅仅是训诫,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别。
这种认知让墨燃坐卧难安。他反复回想那日的每一个细节:楚晚宁吃得格外少的晚膳,比往常更加苍白的脸色,指导功法时偶尔蹙起的眉头……所有这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化作细密的针刺痛着他的心。
“师尊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他心头,成为比任何功法都难解的谜题。
直到某个雨夜,薛正雍终于吐露实情:楚晚宁独自去了南疆,为解一种罕见的蛊毒。那蛊凶险异常,需以自身为引,在毒瘴弥漫的秘境中闭关一月方有可能化解。
“他为何不说?”墨燃的声音在雨中颤抖。
薛正雍长叹一声:“玉衡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
是啊,他该明白的。
他的师尊从来都是这样,将最温柔的心藏在最冰冷的外表下,独自承受一切风雨,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雨越下越大,墨燃站在红莲水榭的廊下,望着池中被雨水打湿的残荷。
他终于明白,那日楚晚宁眼中的复杂神色,不仅仅是师长的期许,更是一种深藏的不舍与牵挂。
“师尊……”他轻声唤着,仿佛这样就能穿越千山万水,抵达那个人身边。
夜色深沉,雨声淅沥。墨燃握紧拳头,在心中立下誓言:待师尊归来,他定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站在那个人身边,为他挡去所有风雨。
这个念头如一道光,照亮了他漫漫长夜中的等待。
而远在南疆的楚晚宁,此刻是否也正望着同一轮明月,想着同样的事?
无人知晓答案。唯有死生之巅的莲花,在雨中静静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