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言那句“你决定就好”,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得比想象中更远、更久。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厨房里还空无一人,只有晨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料理台上投下安静的光斑。我打开冰箱,里面食材琳琅满目,却带着一种无人问津的冰冷。以往,早餐都是帮佣按照周景言的习惯,或者说,是沈池白在时养成的习惯,准备:黑咖啡,全麦吐司,单面煎蛋,几片牛油果。简单,西化,一丝不苟。
今天,我决定,“决定”点什么不同的。
我取出小米,淘洗干净,加入清水,放在灶上小火慢熬。米香渐渐弥漫开来,温暖而朴实。我又和了一小块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撒上葱花和少许细盐,烙了几张软嫩的薄饼。没有华丽的摆盘,只是最家常的中式清粥小饼。
当周景言准时在七点半走下楼梯时,餐桌上摆放的不再是熟悉的杯碟,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碟金黄的薄饼,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酱菜。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餐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我。他穿着熨帖的灰色衬衫,领口微敞,神情是惯常的晨起时的疏淡,但眼神里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
他没说什么,走到餐桌旁坐下。我给他盛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咀嚼得很仔细,像是在品尝一种陌生的、需要重新定义的味道。
我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放着一碗粥。我们沉默地吃着早餐,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阳光一点点挪移,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吃完一碗粥,又吃了一张饼。放下筷子时,他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抬眼看向我:“粥熬得很好。”
很平淡的一句评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一种突破。他没有质疑为什么改变,没有提起沈池白从不吃这类早餐,他只是接受了,并且给出了正面的反馈。
“小时候生病,外婆总给我熬这个。”我轻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分享一个微不足道的碎片。
他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起身:“我上午去书房。”
日子就这样,在这种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的节奏中滑过。周景言依旧忙碌,但那种忙碌似乎不再是为了隔绝我。有时他会拿着文件到露台上看,允许我在不远处看书或画画。我们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但空间是共享的,空气是流通的。
我开始更大胆地“入侵”他的领地。比如,我会在客厅的花瓶里,插上从花园里剪来的月季——不是玫瑰,是那种花瓣层叠、颜色更沉静、带着独特辛辣香气的月季。周景言第一次看到时,站在花瓶前看了很久,甚至俯身轻轻闻了闻。
“这是什么品种?”他问。
“和平月季。”我回答,“很常见,但生命力顽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那天之后,客厅的花瓶里,偶尔会出现我换上的新鲜月季。
又比如,我开始在晚餐的餐桌上,偶尔加入一道我家乡风味的菜。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自然而然地端上来。周景言会尝,有时会多吃几口,有时只是浅尝辄止,但他从未提出异议。我们的餐桌,渐渐不再是沈池白口味的一言堂,而是开始混杂了属于“沈池怀”的印记。
这种渗透是缓慢的,无声的,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我像一株耐心藤蔓,不再急于证明自己不是玫瑰,而是专注于伸展自己的枝叶,一点点缠绕,一点点占据空间。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周景言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家族里的事情,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挂了电话后,他显得有些烦躁,在客厅里踱步。我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画册,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看向我:“会下棋吗?”
我愣了一下。沈池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围棋下得很好,周景言经常和他对弈。
“会一点围棋。”我说。我确实会,是小时候跟祖父学的,水平很一般,远不如沈池白。
“来一局。”他走向棋室,语气不容置疑。
棋室是沈池白的“领地”。里面摆放着他收藏的名贵棋盘和棋子,墙上还挂着他获奖的证书。走进这里,沈池白的影子无处不在。
周景言执黑,我执白。开局很常规,我们落子都很快。但很快,我就感觉到了压力。周景言的棋风凌厉,攻势凶猛,和沈池白那种灵巧缜密的风格完全不同。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中盘时,我陷入了一个困局。周景言的一步棋,将我的一大块白棋逼入绝境。我捏着棋子,久久无法落下。按照沈池白的思路,或许会弃子争先,寻找转换的机会。但我的棋风更偏稳重,甚至有些固执,不喜欢轻易放弃。
我盯着棋盘,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条生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棋室里只有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最终,我选择了一条看似笨拙、甚至有些冒险的路——强行做活。我落下棋子,这一步棋,在高手看来可能是败笔,但这是我基于自己判断的选择。
周景言看着我的落子,眉头微微蹙起。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走。他思考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步都长。然后,他落下一子,继续施压。
我们在这片局部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我的棋形很难看,但异常顽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在悬崖边上行走。周景言的进攻一次次被我用看似笨重的方式化解。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最终,这块棋以双活告终。我保住了它,虽然付出了外围的一些代价,但局面并没有崩溃。
周景言放下手中的棋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不再是看一个棋手,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
“你的棋风,”他缓缓开口,“和池白完全不一样。”
我的心微微一紧。
“他灵动,善于弃取。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坚韧,甚至有些固执,但防守得很扎实。”
这不是批评,也不是赞扬,而是一个客观的评价。一个将“我”和“他”清晰区分开来的评价。不是在比较孰优孰劣,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是不同的。
这一刻,棋室里面沈池白的那些痕迹,仿佛突然淡去了。棋盘上厮杀的是周景言和沈池怀,是两个独立的、拥有不同思维和风格的个体。
“我水平一般,让您见笑了。”我垂下眼,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很好。”周景言说,声音很平静,“这样下棋,才有意思。”
这一局棋,我们下了很久,最终周景言以微弱的优势获胜。但输赢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通过这纵横十九道,我们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的对话。他看到了我的“不一样”,并且接受了这种“不一样”。
从那以后,下棋成了我们之间一项新的、心照不宣的活动。我们不再提及沈池白,只是专注于棋盘上的博弈。在这个过程中,一种新的、建立在智力较量和平等对话基础上的默契,悄然滋生。
我知道,距离他完全“分清”或许还有距离。但镜子的两面,已经开始清晰地映照出不同的影像。他不再只是透过我看向另一个影子,他开始真正地,注视镜中之镜里,那个独一无二的、属于沈池怀的倒影。
而我也意识到,我想要的,或许从来不是取代玫瑰,而是让月季,也能拥有被注视、被认可的权利,在属于自己的土壤里,肆意生长。